諸葛亮,你快發火吧!趙直在心裏狂呼,發火便要殺我,你不會殺我,你隻會攆我走!
諸葛亮靜靜地看著趙直,忽然輕輕一笑:“元公這次偏偏錯了。”“錯了?我哪裏錯了?”諸葛亮探下身,將手伸入瀘水中,月光在掌心流淌:“月夜渡水,月在天上麼?分明在水裏。”他抬起手,浸滿月光的水流在手心化開了:“月在水中,則火在水中矣,怎是火水未濟,分明是水火既濟。”他仰起臉,月光染亮了他雍容的笑容。
趙直覺得自己成了傻瓜,他又氣又恨又悔地盯住諸葛亮,卻被諸葛亮的笑容勾去了戾氣。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人,明明擁有可親的笑容,偏偏那笑容背後掩映著複雜的心,他將柔軟的深情和殘酷的手腕完美地融合。
趙直絕地反擊似的說:“想不想知道你會在哪一年有壽數之厄?”“不想。”諸葛亮幹脆利落地說,“我從不算未來事,也不用別人算。”
趙直徹底失敗了,他開始質疑昭烈皇帝將他留在諸葛亮身邊的本意,這個男人根本不需要誰為他設計未來,未來都在他的掌握中。縱算他一敗塗地,他仍然倔強地攥住了勝利的血色旗幟,像山一般永不坍塌。
船到岸了。蜀軍登岸後恍若隔世,互相對望著,打量著對方安然無恙,又摸摸自己的手臉,依然熱乎乎地充滿了陽氣,終於興奮地意識到,他們渡過瀘水了。
諸葛亮回過頭,月光下的瀘水宛如灰色的畫布,被堅韌的月光雕成了一張滄桑的麵孔,對岸有火光一閃一滅,那是等待渡瀘的第二批蜀軍士兵。
他轉過身,濃霧突然迷離了視線,他的麵前,是看不清的朦朧光影,月亮依然圓潤光明,可前途卻變得莫測了。
糧草遭劫陷困境,趕製大鼓出奇策
五月天燠熱難耐,仿佛要燒起火來,白熾的陽光綴滿了滿坡的牛尾樹,綠得發亮的葉子像掛在南中少女嫁衣前的銀片,隨風搖曳多姿。因正是花期,嫩白泛青的牛尾花一簇簇開得爛漫,性又喜陽,一朵朵肆意地麵朝紅日,宛若幹渴的井,將陽光盡情吞沒。
山道上一支軍隊正在滯重遲鈍地行進,仿佛泥沙太厚的濁流,每挪一步皆耗盡力氣,大汗淋漓的士兵甩起牛尾鞭子,趕著一輛輛堆滿了輜重包袱的牛車。道路太崎嶇,車軲轆顛簸得太厲害,沉重的布袋子常常被顛下車。士兵不得已跳下車,把重有百斤的布袋抱起來丟上車,從車板的四個角拉起兩根牛皮帶,使勁地打上死結。
這原來是押糧隊。
坡上匝地濃蔭,高大的喬木和低矮的灌木連成一片厚重的綠色海洋,從外表根本看不出這裏竟然藏著上百個腰懸牛角刀的蠻夷漢子,赤裸的背脊上有汗一串串滾落,卻沒一個人發出一絲兒聲音。
龍佑那趴在一棵枝繁葉茂的牛尾樹上,從密集的枝丫間探出腦袋,咕咕地學了一聲鳥鳴。
押糧隊已經近了,人數有五百餘,撐旗幟的小卒騎馬趕在最前麵,風迎麵吹來,耳光似的打在他臉上,迷了他的眼睛。
“狗漢人!”龍佑那搓了搓手,他背過手,將腰後的牛角刀刷地抽出來,利落地打了一聲響亮的口哨。
霎時,埋伏在山林間的蠻夷漢子呼喝著跳了出來,亮鋥鋥的牛角刀在天空割出上百個月亮。
“有埋伏!”蜀軍驚呼道。驚慌的蜀軍仰起頭,飛快如過翼的影子在天上搖晃,把那爿天也搖坍了,視線頃刻變得黑沉如傍晚日落。他們是從天上飛下來的麼?蜀軍心底一片惶恐的茫然,數不清的蠻夷從天而降,口裏發出古怪的呼喊,仿佛可怕的咒語,淒厲的聲音和快如閃電的人影一起落下。
蜀軍擁擠在狹窄的山道上,隊伍被拉成了一條線,又被笨重的糧車彼此隔開,根本不能施展開手腳,一麵護衛糧車,一麵抽刀迎敵,卻是左支右絀。
蠻夷的身手實在是太快了,周遭是一派眼花繚亂的迷狂影子,許多士兵還來不及反應,已被削掉了半邊胳膊,血噴在裝輜重的布袋上,很快浸出大片的紅。
龍佑那扯著一根手腕粗大的藤蔓來回甩動,忽而落下刀劈敵人,忽而拉升遠眺,他是整個戰役的統帥,需要時時俯瞰全局。
蜀軍押糧隊已陷入了不可弭平的混亂中,蠻夷有得天獨厚的地利優勢,又都身手敏捷,凶殘勇悍,仿佛捕食的蒼鷹,先在天空俯瞰獵物,往往瞧準了再俯衝而下,一擊中的。
龍佑那一鬆手,輕捷地落在一輛糧車前,車轅已被砍斷了,滿車的糧秣輜重全翻了出去,破損的車前依著一個渾身是血的蜀軍士兵。
龍佑那咬著白生生的牙,牛角刀在屁股上擦了擦,對著士兵的咽喉紮過去,刀尖才遞過去三寸,卻忽然愣住了。
那是個小兵,瞧模樣才十五六歲,嫩翠的臉抹著縱橫的血汙,兩隻圓溜溜的大眼睛裏充滿了恐懼和仇恨,兩隻手緊緊地攥著一把刀,一麵發抖,一麵嗚嗚地喊著什麼模糊的口號,像是要給自己壯膽。
真小呢,他這個年齡還沒資格去河邊和中意的女子對歌,收不到心上人編的花冠子,雛鳥該在巢穴裏等候溫暖的撫慰,不該冒險飛出去搏擊蒼天。
龍佑那下不了手,伸出去的牛角刀慢慢地收了回去,他說了一句漢話:“滾回去找你阿娘!”
他背過身,卻聽見後麵“撲通”一聲響,他以為那小兵要偷襲他,操刀縱躍一轉,視線裏卻湧入血紅的冰涼感。那小兵已撲倒在地上,血從他的後腦勺噴出來,像忽然綻放的一捧花,豔麗,可是絕望。他到死還握著那把刀,鋒刃如新,似乎從來沒有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