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佑那,你怎麼不殺他?”糧車上站著一個赤膊漢子,是他自幼耍到大的夥伴阿猛,手中的牛角刀正滴著血。
龍佑那怔怔的:“他還是個嫩娃子。”阿猛啐了他一口:“屁,他是漢人!”他利落地跳下車,一巴掌扇在龍佑那的肩膀上,“別心軟!”龍佑那也不知自己回答了沒有,他跟著阿猛衝了出去,卻總是忍不住去看那死去的漢人少年。他就那麼安靜地匍匐在血泊中,枕著揮不出的刀,緊緊地掩住他永遠稚氣的臉。
風在頭頂呼嘯,滿山的牛尾樹搖擺起來,像受不得太強烈的血腥味,張開的葉片花朵向著背陰的幽冷處倒伏而去。
中軍大營的轅門如驚鴻般掠過身後,楊儀從馬上滾了下去,唬得一群士卒圍過來,慌張地喊道:“楊參軍!”
楊儀掙紮著爬起來,也來不及整理碎爛的袍子,一隻腳崴傷了,也早忘記了疼痛,隻是隨意地一抹臉。
他幾乎是撲進了中軍帳,諸葛亮正和成都來的使者敘話,乍見到滿身血汙的楊儀,頓時嚇了一跳。
楊儀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丞相,糧草、糧草遭劫……”才說出幾個字,眼淚便迸了出來。
諸葛亮倏地站了起來,不小心帶翻了案上的文書,嘩啦啦滑落下去,鋪開成一片灰色的雲。
蜀漢的兩支押糧隊都遭了蠻夷埋伏,一千人死了一半,幾萬石糧食盡數被劫走。楊儀負責糧草輜重,原本跟在第二支押糧隊後,若不是親兵拚死護衛,他早已命喪黃泉,逃出生天後,才得以拚死趕來報信。
蜀軍剛剛渡過瀘水,蠻夷的大本營還沒瞧見,便遭了蠻夷埋伏,糧草輜重蕩然,五百士兵殞命,情況比想象的要艱險得多。
自從楊儀冒死報信,諸葛亮有二十個時辰沒有合眼,他既要撫恤受傷士兵,查驗庫房中剩餘糧草,親自指揮倉官用小斛給各營分糧,又要批複成都送來的緊急公文,思謀南征策略,累得已忘記什麼是睡眠,也不知晨昏,水也來不及喝一口。修遠見他操勞得不記得吃飯,便去營中庖廚處為他端來膳食,他也無心進食,總是任由膳食變冷變硬,午膳變成晚膳,晚膳又變成早膳。修遠不得已,旁敲側擊地提醒了幾遭,諸葛亮到底是明白過來,卻愣是沒胃口,又怕浪費糧食,逼著修遠吃下去。
剩餘糧食隻夠半個月了。從成都緊急調撥並不是不可以,一則路途遙遠,二則縱算運來,也可能遭到蠻夷洗劫,畢竟是在地貌不熟的南中,蠻夷比他們更有優勢。蠻夷以高山為屏障,以森林為巢穴,擅長遊擊戰,往往出其不意地突然襲擊,待你調撥好兵力圍剿時,他們卻穿山越嶺,消沒於幽深山穀間,根本尋不著蹤跡。
夜很深,南中的夜晚太涼,風從森林深處吹出來,攜帶著億萬年的滄桑冰冷,那仿佛是這個星球最古老的記憶,醞釀著冷酷的勃勃生機,便在星空浩渺的夜晚如潮汐漲起。
帳內燈光不安地跳躍著,諸葛亮端坐案後,麵前散開了一卷文書,是成都尚書台發來的公文,他已看了很多遍,閉上眼睛,很多紮人的字眼在眼前晃來晃去,仿佛難纏的煩人夢境。
事情的起因是,鎮守永安的李嚴部將王衝忽然出逃魏國,有說他是被李嚴逼走的,有說他是投奔魏國新城太守孟達,這孟達與李嚴又素有通家之好,這其間怕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瓜葛也難說。紛紜聲中,長水校尉廖立上疏曆陳,攻訐李嚴有交關敵國之嫌,李嚴矢口否認,堅持王衝叛逃和自己毫無關聯,反告發廖立謗訕朝政。事情鬧到皇帝那裏,皇帝把事情下至尚書台,尚書台又轉給遠在南中的諸葛亮。
諸葛亮是蜀漢朝廷的主心骨,他走到哪裏,國家機器的樞紐便在哪裏,他即使遠在瘴氣橫生的南中,從成都來的公門文書仍然雪片似的飛入中軍帳,蜀漢大大小小的事務仍然需要他定奪決斷。有人質疑他貪戀權柄,有人卻哀歎他過分追求完美,百事皆要過了他的手,經過他的審查,他才放心。
修遠注視了諸葛亮很久,燈光映著諸葛亮微凸的顴骨,在唇角落下很濃的一道陰影,看上去像是比前幾日瘦了一圈。修遠越發心疼得厲害,悄悄地問道:“先生,你要不要用膳?”
諸葛亮像沒聽見,輕輕撫著文書,沉吟著,思索著,又像是恍惚著,迷離著。
燈光微微黯了,趙直走了進來,他並沒有像別的僚屬般恭謹行禮,反而悠閑地走到諸葛亮身邊,在他麵前坐了下去,先盯著諸葛亮的臉看了半晌,突兀地說道:“二十三個時辰。”
諸葛亮一怔:“唔?”趙直輕輕一探案上銅卮,很涼:“丞相有二十三個時辰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諸葛亮啞然失笑:“是麼,有這麼長?”
趙直把銅卮裏的水揚手倒了,另喚修遠續了溫水,親自捧給諸葛亮,諸葛亮笑著接住,承他的情飲了一口。
趙直眨眨眼睛:“都想好了?”“差不多吧。”諸葛亮淡淡地說。
“孟獲的營壘設在白崖山上,高有千仞,南山為絕壁,北山為叢林,山高路險,丞相欲如何攻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