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禕被他說動,胸中的跌宕之氣湧上,遲疑著站起來,挪著步子走至車輦邊,諸葛亮和煦地一笑,伸手握住了他,引著他上車坐在自己身邊。
諸葛亮的手冰涼濕潤,像山穀間泠泠的溪流,侵得肌膚麻麻的。費禕的頭有些暈眩,他似乎能感覺到無數雙略帶嫉妒的眼睛射向自己,紮得背上酸痛。
“走吧!”諸葛亮輕聲下令。聽得號令,儀仗隊和平南大軍便大踏步朝著成都城邁進,沿途隨處可見看熱鬧的人群,雖是頂風冒寒,卻看得興致勃勃,已忘卻了嚴寒。“文偉,”諸葛亮殷殷地說,“亮欲請命朝廷,遣你出使東吳。”
他看著費禕,平和的目光中充滿了長者的藹藹期待。費禕不能推辭了:“若丞相以為費禕可使,禕不敢不遵。”諸葛亮篤定一笑:“亮相信文偉定會不辱使命。”白羽扇輕輕拂著諸葛亮的半邊臉,他的聲音在搖晃的車裏縹緲起來,“亮在南中聽聞朝臣紛爭,交章攻訐,你與董休昭、蔣公琰秉持公心,數言是非正義,慎維朝綱。幸有你三人盡心弭平事端,俾使朝廷清平,公卿相安。”
遠在南中的諸葛亮原來早將朝中的細故掌握得一清二楚,他便是在千裏之外,成都發生的大小是非都會折射到他的案頭。費禕一麵感歎著諸葛亮對蜀漢朝堂的嚴密掌控,一麵謙道:“丞相過譽了,那是禕分內之事。”
車外的雪光映著諸葛亮的臉,讓他的輪廓不甚清楚,唯有如水滴般的聲音一字字兒輕輕敲著風:“一國之上,一朝之內,必需正臣,匡定稗政,查缺補漏,‘袞職有闕,維仲山甫補之’。”
費禕從諸葛亮引用《詩經》的話裏聽出了讚譽,也聽出了鼓勵,他頓覺肩上一沉,像是瞬間負擔了山巒般的重任,讓他的神情也變得凝重起來。
諸葛亮對他和藹地一笑,便不再說話了,他知道憑費禕的聰明聽得出他的暗示,費禕、蔣琬、董允,是他為國家甄選的補袞賢才,他希望這樣的人才越多越好。人才是支撐國家強盛的血液,蜀漢想要不幹枯不死亡,唯有不斷補充新鮮血液。
他悄然地看了一眼忐忑而謹慎的費禕,安靜地笑了。
待走了一個多時辰後,已可看見成都高聳雲天下的城譙,陽光下的成都像一艘金色的船舶,城外清澈的兩條江安靜地流瀉出一曲歌謠,迎接疲憊的士兵歸家。
百官代天子迎候在張儀樓下,鹵簿儀仗倚靠著高大的青灰色城牆,五顏六色的彩旗風箏似的飛得滿天都是。
諸葛亮從車輦上看下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十二麵大纛,其上繡著珍禽瑞獸,迎風一晃,仿佛上麵的獸類便要撲了下來。接著是八百人的虎賁隊,紅色的甲胄、金色的戈戟互相映襯,愈發燦爛輝煌。虎賁隊後,是金吾衛高擎著節鉞、漢節、臥瓜、銅鉦……排在最後的是宮廷樂隊,一名樂師舉節指揮,樂隊奏響了凱旋的恢弘樂曲,鏗鏘有力的鍾磬聲在天地間震蕩弭遠。
百僚恭敬地垂手侍立,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厚重的城門口,遠近聞訊而來的平民也湧了過來,擠在附近的山坡上探頭探腦,還不時指指點點。
諸葛亮看見如此陣勢,眉頭微微一皺,輕歎了口氣,一扶車軾,便要下車。
一個黃門令捧著一卷黃軸,急匆匆地趕到車輦下,高聲道:“陛下有旨,丞相返都,不須下車,特許乘輦直赴爵堂麵聖!”
諸葛亮呆了一下,還是在車上跪拜道:“謝陛下!”他從黃門手中接過黃軸,緩緩地坐回。此刻陽光正烈,他卻陡然生出一絲涼意,這份恩寵沒有讓他感動甚至驕傲,相反,竟像是增添了無窮的煩惱。
身旁的費禕謹慎地說:“丞相,陛下特恩準丞相乘輦入宮,禕想下車為好,否則便不合禮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