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遊金山淚承謔吻,走屍林悲動長吟(5)(1 / 3)

這一次頗為順利,黃宗羲按照回憶起來的要領,上身微微向前傾著,兩腿用力夾緊馬肚子,小心翼翼地控製著韁繩,居然跑得很平穩,轉眼之間,已馳出三四裏。他得意地勒住韁繩,回頭望了望,看見方以智等人沒有跟上來,便撥轉馬頭,打算循原路馳回去迎他們。然而,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幾聲哭喊,聲音尖銳而淒切,像是個女子,又像是孩子。聽起來,人就藏在路旁不遠的那片榆樹林子裏。黃宗羲勒住馬,朝林子張望了一陣,卻看不出什麼名堂,但是,哭喊聲又響起來。他皺起眉毛,想走過去瞧瞧是怎麼回事,臨時又想到:要是強盜在行劫,人多勢眾,自己對付不了,豈不更糟?遲疑了一下,他終於撥轉馬頭,飛快地向原路奔去。

方以智正由仆人們簇擁著,緩緩地走過來。聽了黃宗羲的報告,他回頭問隨行的那個老驛卒可知道出了什麼事。老驛卒含含糊糊,也說不清楚。倒是黃安極力勸阻,說必定是響馬在行劫無疑。方理也主張小心為妙。方以智瞧著黃宗羲,沉吟了一下,終於說:“走,瞧瞧去。”

大家跟著黃宗羲,來到距榆樹林子還有百步之遙的地方,方以智揮揮手,叫大家停止前進。他勒住馬,遠遠朝林子觀望了一陣,然後拔出佩劍,吩咐大家準備好,這才命一個名叫孫福的年輕承差過去打探。

孫福提著棗木棍,輕手輕腳地踅進樹林子,很快,又重新走出來。他臉色發白,氣喘籲籲地奔到方以智馬前,稟告說:“回、回老爺,裏、裏麵全是死、死人!”

“響馬呢?”方以智厲聲追問。“沒、沒有!”

“沒有?”“是、是沒有。”孫福說,猶豫了一下,又補充說,“小人不曾看見。”

“那麼死的都是些什麼人?是怎麼死的?”“興許是……是些饑民,小人沒瞧清楚。哦,都是上吊死的!”大家不禁“啊”了一聲,這聲音表示著吃驚,但隨後,就放下心來。是的,眼前怕就怕遇上響馬,弄清不是,便該謝天謝地。至於饑民自尋短見,反而用不著過於大驚小怪。這類事件近年來實在太多,已沒有什麼稀奇。而且作為過路人,也很難管得了,最多通知地方上一聲,讓他們派人來收屍就是了。所以,聽孫福這樣說了之後,方以智隻是點點頭,隨即把劍收回匣裏,準備繼續趕路。

但黃宗羲還在沉吟著。“裏麵——還有活著的麼?”他問,向樹林子瞧了一眼。“沒、沒有。都死了。”孫福回答。“可是,剛才我聽見,有人在叫!”“那——興許當時有人還活著,後來就死了。”“最好再細瞧一下,若是還有活著的……”“啊,不錯!”方以智表示同意,“孫福,你就再走一趟,若然還有活著的,就拿些幹糧給他,再打發他點銀子,叫他自尋活路——去吧!”“是!”孫福應了,可是顯然很不樂意,卻又不敢違拗主人的意思,於是撅著嘴,去馬背上取了一小袋幹糧,慢吞吞地朝林子走去。黃宗羲瞧著年輕承差的背影,臉上露出不滿的神色。突然,他一俯身,跳下馬來,把韁繩往黃安懷裏一拋,大步趕上孫福,一把奪過對方手裏的幹糧,管自走向樹林。孫福怔了一下,連忙跟了上去。

這片榆樹林子不太大,彌漫著一股難聞的臭味。每棵樹的樹皮全都給饑民扒光吃掉了,隻剩下赤裸裸的木質層,看上去,就像一具具被剝了皮的僵屍,張牙舞爪地挺立在那裏,可怕極了,雖然已經是初夏天氣,枝丫上也不見長出葉子來。隻有成群的烏鴉“呱呱”地叫著,在樹林子裏亂飛亂竄。這些吃腐屍吃紅了眼的畜生,一隻隻都長得又肥又大,而且不怕人。有好幾次,要不是孫福及時揮舞棍棒,它們就會撲到頭上來了。越往裏走,那股臭味越大,地上的白骨也越多,東一堆西一堆拋得到處都是,稍不小心,就會碰到腳上。黃宗羲活了這麼大年紀,還從來沒有走進過這樣陰慘可怖的樹林子,從未置身於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境地之中。雖然是大白天,心裏也不由得直發毛。現在,他才明白,孫福為什麼很不樂意再來一趟。不過,自己既然逞了強,已經不能後退,而且他也不想後退。所以盡管他已經想到,此舉很可能是多餘的,但仍舊掩著鼻子,硬著頭皮往前闖。

終於,孫福站住了,他用棍棒指著前麵的樹上,低聲說:“喏,就在那兒!”

黃宗羲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抬頭望去,果然看見樹丫上掛著大大小小七八具屍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個個耷拉著舌頭,全身僵直,顯然已經死去多時。那些屍體的表情有的像在哭,有的像在笑,還有的眼睛睜得老大,齜牙咧嘴,形狀十分可怖。黃宗羲不願多看,他慢慢走過去,一麵向四周打量著,看看有沒有活的人還留在地上。可是,除了兩捆破破爛爛的行李,和一些胡亂丟棄的粗碗破罐之外,再也看不見什麼。“啊,都死了,一個也沒留下!剛才還聽見他們的叫聲,要是我立時趕進來,也許他們就不用死了,然而……”他懊悔地想,不由得又抬頭朝樹上的屍體瞧了一眼,發現死者的衣衫雖然十分破爛肮髒,而且頭發披散,沒戴帽子,但從其中一兩個人那寬大的袖子、長過膝蓋的衣裙式樣以及衣裳的質料來判斷,顯然不是普通的平民百姓,而應當是有一定身份的人家。這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因為連年災荒,再加上朝廷催索“三餉”逼得很緊,許多中產之家,也難以幸免於難。“嗯,看來他們有老有少,像是一家人。若在那太平時世,縱有天災,也未至於流離道路,曝骨荒郊。可是,現在竟然弄到連這一類殷實本分的良民也走投無路,唯有以一死來求得解脫,就更別說那些貧苦無告的廣大之眾了……”這麼一想,黃宗羲不禁垂頭喪氣,剛才急於救死扶傷的那一份熱心也隨之大減。所以,盡管孫福出於討好他,建議再往林子深處找一找,他卻擺擺手,悄然轉過身,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