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靈塗炭
“似這等合家自盡的,還未算是最慘哩!”聽完了黃宗羲的敘述之後,方以智說。這時,他們一行人已經重新上路,剛才那片榆樹林子,也被他們撇下好遠了。
“去年冬天,我從京裏南下,途經此地,遇著一位社友,聽他說起一事,委實駭人聽聞!”方以智接著說,隨即蹙起眉毛,就像通常人們說到一件極不願意再提的揪心事那樣,沉重地歎了一口氣,“他是說去年秋冬——那時的情形比現今還要糟得多,滿路都是餓死、凍死的人。剩下那些半死不活的,就像遊魂似的一天到晚四處遊蕩,走到哪裏都躲不開他們。啊,不知兄見過不曾?人到了那種境地,那眼神實在是可驚可畏!當他瞅著你時,不知怎地,便會閃出貪婪、狂亂的光芒,說不準什麼時候,他們就會猛撲上來,把你拖去宰掉,吃了!其實,那時節到處都在吃人,什麼易子而食、攫人而食,早已不算稀罕。竟有公然把婦人和孩童捆了,拿到市上出賣,專供人當豬羊一般屠宰,喚作‘菜人’的。那位社友起初還不甚相信。有一遭,他隨一個姓周的客商上景城,時近晌午,到一間酒店去打尖。店夥過來說:‘肉剛賣完,請少待片刻。’那社友暗想:我這一路行來,連尋頓麵食都甚難,如何此店卻有肉?正疑惑間,隻見有個小廝,帶進來兩名捆住雙手的女子,一直入了後廚。那店夥便叫:‘客官已等候許久,可先取一隻蹄子來!’那社友嚇了一跳,連忙跟進去看,就聽一聲慘叫,一個女子的膀子已被齊肩斬下,倒在地上掙命。另一個嚇得麵無人色,篩糠也似的發抖,見有人進來,便痛哭求救;地上那個卻隻求速死。那姓周的客商看得不忍,當場出錢把她們都贖下,眼見斷了膀子的活不成,便奪過刀來,分心一刺,讓她少受點兒罪;卻把另一個帶回家去,做了偏房。隻這般,當時不知多少人稱讚周客商積了陰德,必得好報。你瞧,這可不是慘絕人寰的妖變麼!”
在方以智敘述這樁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當兒,黃宗羲一直陰沉著臉,一聲不吭。直到方以智說完之後好一會,他才突然抬起頭,用憤怒的、咬牙切齒的聲音質問:“地方上發生此等令人發指之暴行,官府竟然坐視不管麼?”“管?”方以智冷笑一聲,“彼輩既不能感動老天爺拋下無數牛羊粟麥,以救民困,又不願割自身之肉以療民之饑,也唯有‘不管’一法了!”“我是說‘三餉’!”黃宗羲爭辯似的大聲說,“若隻蝗、旱一端,而無‘三餉’之索,民生亦不致如此憔悴。天意不可測,天災不可抗,誠難以此責備於人間之守、牧;‘三餉’卻是朝廷所命,莫非官府也不將災情申報朝廷,乞請皇上減免麼?”
“災情怕是會申報的,至於乞請皇上減免‘三餉’,隻怕再餓死一倍人,彼輩也未必有此膽量!”
“哼,戀位畏死,唯知阿從上意,國事之壞,就壞在此輩愚庸怯懦之官吏手中!”
方以智沒有立即回答,他回頭瞟著黃宗羲:“足下以為,即使有人膽敢乞請減免,皇上會恩準麼?”
“生民塗炭,至於此極,皇上以天下之憂為憂,又豈會置之不理?”“當今皇上腹心之憂,隻在流寇、建虜。”方以智依舊不慌不忙,“時至今日,三軍尚能用命,實賴有此‘三餉’支撐,一旦不繼,戰局便有立變之虞!兄以為皇上肯憐此一方之民,而聽任社稷傾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