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停,大約看見餘懷眨巴著眼睛,像是沒有明白她的意思,媚姐又急急解釋說:“哦,是這樣的——自打韃子進城後,舊日的客人們全都散的散、跑的跑了。我們成日價伸長脖子等呀等的,總沒個客人來上門,可真急人哪!有時,好容易盼來一個吧,公子知道的,姐姐又是那等心高冷傲的脾氣,隻要看不順眼,就寧可把人家撇在一邊坐冷板凳,也不肯委屈自己去奉承。這麼幾次下來,就更加沒人上門啦!結果怎麼辦呢?隻有坐吃山空了。家中的積蓄本來就不多,加上前些日子阿娘歿時,又開銷了好些,到如今,能變賣的都變賣了。眼見已是走投無路,阿姐不得已,才走上從良這條路!可她又總是放心奴家不下,因此就想到公子——哦,不知、不知公子可肯讓奴家跟了公子去?若是肯時,阿姐就放心了!奴家也必定循規蹈矩,一心一意侍奉公子,陪伴公子,再不會像向常那樣淨惹公子生氣了!”
媚姐咭咭呱呱地一口氣說完了,餘懷卻愈加隻能一個勁兒地眨眼睛。因為說實在話,他今天到寒秀齋來,完全是由於被李十娘一再催請,感到有點人情難卻,除此之外,可以說絲毫沒有想到其他。現在媚姐忽然提出如此直白的要求,確實使他不知怎樣回答才好。隻是,話又說回來,眼前這個小姑娘是如此的純真可愛,而且同他有過一段銷魂蝕骨的親密相處。如果說,近半年來,由於時局接二連三地發生劇變,加上幾乎絕跡不到寒秀齋來,餘懷已經多少把這段情緣放淡了的話,那麼眼下,重新麵對嬌媚的昔日情人,聽著她清脆甜美的話音,看著她焦急期待的眼神,許多舊日的情事又再度呈現在餘懷的腦際,使他心頭發軟,情懷顫動,以至感到很難說出拒絕的話來……“餘公子!”一聲急切的呼喚在耳邊響起。餘懷茫然回過頭去,這才發現,本來一直坐在石墩上,為自己的不幸身世而悲泣的李十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揩幹眼淚,走近前來。
“求、求您,”她極力平息著抽泣,用斷續的聲音說,“看著、媚姐同、公子昔日的、情分,你、你就答應了她吧!若然她、天幸有福,跟了公子,那麼奴家此去,即便是死,也都無牽無掛了……”說著,止不住又流下淚來。
餘懷默默地看看她,又看看媚姐,分明地感到一股熱流——男性的熱流開始在心中湧動起來,翻滾起來。“是的,當此乾坤傾覆,八方流離之際,我餘某人生為男兒,即使再無德無能,莫非連一個乞求庇護的女子都不肯接納麼?更何況這個女子同自己還有過床笫之恩!”
這麼想著,他就拿定了主意,於是抬起頭,準備說出自己的許諾。然而,就在這時,從堂屋那邊,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親隨阿為匆匆走了進來。發現主人同李十娘姐妹站在一起,他就遠遠地停住腳步,現出欲言又止的樣子。
“什麼事?”餘懷望著仆人問。阿為不安地扭動一下身子,卻不回答。看見他這樣子,餘懷隻好皺起眉毛,徑直走過去。阿為這才慌忙湊上來,低聲說:“稟大爺,家中著人來找,說是沈相公回來了,眼下正在家中等著,請大爺即速回去!”“你說什麼?沈——他、他回來了?”吃了一驚的餘懷差點兒沒有跳起來。看見親隨肯定地點點頭,他就“啊”的一聲,倒退了兩步,隨即大大地興奮起來。
“好,好,很好!”他攥緊拳頭,連連地說。“公子,是誰回來了呀?”被弄得莫名其妙的媚姐問。“哦,沒有什麼,一個朋友。”餘懷做了個手勢,也就是到了這時,他才稍稍平靜下來。不過,說來也怪,當他把目光再度投向兩個女人身上時,心中驀地一懍,先前那股子脈脈溫情,仿佛碰到了一塊突然冒出的巨大寒冰。
“糟糕,我怎麼忘記了沈昆銅,忘記了城外的抗清義師,忘記了我正在做著性命攸關的勾當!須知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事,隻要稍有不慎,就是破家滅族的下場!在這種時候,又有什麼餘力再收留一個女子?隻怕我今日收留了她,明日反而是害了她!”
這麼想著,餘懷就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種危懼之感,憐香惜玉之心頓時大減。他又一次抬起眼睛,發現李十娘姐妹似乎也覺察到情形有點不對,正在睜大眼睛,驚慌地、絕望地望著他……“嗯,她們正在滿懷希冀,指望我能接納媚姐,也相信我會接納媚姐。那麼,也許我暫且緩一步再說,不必在這種時候說出拒絕的話來?總而言之,回頭我多資助她們些銀子,讓她們自尋活路就是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