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滋味如何?”“還好,還好!”
“可是,像眼下這樣子,把寶眷全留在南邊,身邊連個貼身的侍候人都沒有,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誰說不是呢!可是……唉!”
“咦,既然她們不肯來京,”龔鼎孳轉過臉來,眨眨眼睛,“你老何不就近在京裏找一個?這京城裏好女孩兒有的是!昨日賤內還說起,近日不歇有人牙子找上門,托她幫忙找人家,聞得即使黃花閨女,價錢也……”
錢謙益“哦嗬”了一聲,連忙搖頭說:“罪過罪過。學生垂老之人,哪裏還敢作如此想!”
龔鼎孳“嘻嘻”地笑起來:“老兄又何必過謙?想當初,我兄親乘彩舟,迎娶柳如是時,何等勇銳,何等氣魄!不過三四年罷了,哪裏至於便如此衰頹?隻怕所畏者,是獅吼起於河東吧?其實,北京與留都遠隔千裏,即使她吼得再駭人,老兄仍舊大可充耳不聞,管自消受此間的無雙豔福!哈哈!”
“我兄休要取笑。”錢謙益回頭望了一眼遠遠跟著的親隨,啞著嗓門說,“經此世變,學生雖然幸得保此衰朽之軀,唯是卻已心如槁木,無複他求了!”
大約聽他說得消沉,龔鼎孳倒怔了一下,疑惑地問:“那麼……”“但能從此息影田園,不問世事,了此餘生,於願已足。就怕……唉!”
“什麼?”“就怕朝廷不會恩準!”
龔鼎孳望了望他,不說話了。身下馬蹄的踢踏聲又重新變得清晰起來。這樣默默走出一段路之後,龔鼎孳才偏過臉來,緊盯著錢謙益又問:“你老是說,當真想辭官不做,回到南邊去?”
“兄台並非外人,學生又何必相瞞!可就是……”“得!”龔鼎孳馬上做了個製止的手勢,“這會兒不必細談,待到了寒舍,再行商議!”說完,他就在馬屁股上敲了一鞭,當先加快速度,向宣武門行去。看見對方這樣子,錢謙益反而有點莫名其妙,但也隻好催動坐馬,跟在後麵……當他們回到位於一條胡同深處的龔鼎孳寓所,一直在守望著丈夫歸來的顧眉,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了。而且,龔鼎孳還帶回來個錢謙益,更是她事先沒有料到的。不過,錢老頭兒是多年的舊相識,近日更是常來走動,因此眼珠子一轉之後,她仍舊立即展開了笑臉,一迭聲地叫著“稀客”,殷勤地把客人迎進堂屋。
“眉娘適才的話,是怎麼說的?須知我糟老頭兒,可不是稀客啊!”已經卸去風衣和皮裘的錢謙益,一邊在椅子上坐下,一邊微笑地說。
“怎麼不是稀客?”顧眉揚起彎彎的眉毛,“今兒是什麼時候了?大年廿八!在這當口上,哪裏還有人會上別家的門?”
錢謙益不由得一愣,臉上頓時感到熱辣辣的,半晌,才勉強地重新笑著,說:“眉娘這話,可更是明擺著罵我了!不錯,老夫來得確實不是時候,若不是龔兄……”
顧眉剛才還板著臉兒,這會兒“撲哧”一笑,說:“誰罵錢老爺了?妾可是在謝錢老爺呢!不錯,在這種當口,等閑的親友是不肯上門的;肯上門的,也隻有那等情誼深密的心腹之交罷咧!”
早在秦淮河舊院時,顧眉就以出語驚人,而又善於巧妙轉寰著稱。這會兒她又故伎重施,同樣把人弄得一驚一乍。不過,當錢謙益省悟過來之後,就止不住同龔鼎孳一道哈哈笑起來。於是,剛進門時那幾分難免的拘謹消散了,主客之間重又變得像平日一樣融洽和輕鬆……這之後,彼此又說了一些別的家常話,無非是打算如何過年,要拜會一些什麼人之類,等丫環小鳳指揮仆人把酒席整治妥當,三個人便一齊起身,相讓著,分別賓主在桌子邊上坐了下來。
“牧老,”龔鼎孳首先舉起杯子,說,“誠如眉娘適才所言,在這種當口,肯屈尊見顧的,也唯有情誼深密的心腹之交了!請滿飲小弟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