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怪?”陳名夏裝作吃了一驚,“這話從何說起!有道是不拘俗套,隻重真情,才是好漢子的本色!我陳名夏佩服老哥的,也就是這種真好漢,真本色!更何況又是如此熱鬧的一個聚會,若是老哥拋下這一幹的好朋友,獨獨出去迎接我們,打斷了大家的興頭,小弟那才要見怪呢!”到目前為止,包括錢謙益在內的不少明朝舊官,雖然投降了清朝,但對於來自關外的這幫子“異類”,總感到咯咯不入,對於他們“不尊禮教”的粗豪作風尤其受不了。可是陳名夏卻顯然不同,很能放下架子同對方打成一片,因此在滿人中頗受歡迎。眼下也同樣,他的這幾句一說出來,立即博得全場的熱烈應和:
“對,好漢本色!說得好!”“陳官兒,就是好蠻子!好朋友!”“哈哈,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趕上全羊開鍋!”“快入座!快,快!”
聽著這些親熱的呼喚,譚泰嗬嗬大笑,一把抓住陳名夏的手:“來來來,你老哥就坐在這兒得了!”說著,不由分說,就把陳名夏一直帶到自己的座位旁邊,硬按著坐了下去,又招呼錢謙益:“錢大人,你也坐!”
這當兒,幾位侍女已經在一旁準備著。等賓主互相說過祝賀新年的吉祥話之後,便一齊上前,七手八腳地給陳、錢二人張羅杯盤碗盞,又按照滿人的習慣,先給他敬上一袋金絲煙,接著又端來膩滋滋的奶茶。這麼張羅了一陣,譚泰擺一擺手,說:“成了,你們都退下吧!”然後,他就端起大銀酒壺,親自在兩隻玉杯裏斟滿了酒,跪在席上,用托盤送了過來。
陳名夏——自然還有錢謙益,沒想到他一下子又變得如此鄭重,倒吃了一驚,連忙“噢、噢”地謙遜著,放下奶茶,也是雙膝著地,畢恭畢敬地接過,舉到唇邊。尚未入喉,錢謙益已經感到酒烈刺鼻,但看見陳名夏一仰脖子,全喝了下去,他也隻好硬著頭皮,一口一口地勉強把酒喝光。
“好,好!再來,再來!”“對,再來一杯!”幾個聲音同時哄叫起來。
錢謙益卻已經感到像吞下一團火,胸腹間燒灼得難受。他睜大眼睛,嗬出口中一股辣氣,同時看見主人已經興衝衝地再度把酒斟滿,不禁慌了手腳。說實在話,他的酒量本來有限,剛才那一杯也是因為自己有求而來,生怕開罪主人,才舍著命兒奉陪。現在對方一杯才了,又來一杯,叫他如何招架?幸而,陳名夏大約也知道來勢不妙,隻見他把酒接在手中,故作豪邁地說:
“列位,這入門三杯酒,自是非常的情分!不過有道是大雁不能離群,美酒不可獨飲,如今大夥兒光瞧著我喝,未免太沒意味!不如行個酒令,大夥兒一塊喝,如何?”“不成!”譚泰把大手一擺,首先表示反對,“今兒個這酒,你可別想跑掉!再說,你們那些蠻子酒令文縐縐的,聽都聽不懂,誰愛弄那種玩意兒!”
陳名夏微微一笑:“不是行那個酒令。我今日要行的酒令容易得很,保管人人都會,而且人人高興——我這令麼,就是各人輪流說上一件事,必定要非同尋常,淋漓痛快,即使不驚天動地,也足以誇耀一生,稱得上好男子,真好漢的奇事、快事、頂兒尖兒的事!誰個說出來,若博得滿座都說一聲‘好’,便大家同賀他一杯;若說得不好的,便罰他自喝一杯。列位以為如何?”
說來也怪,座上的客人,剛才還滿臉不依不饒的樣子,聽他這麼一說,卻仿佛立即來了精神,紛紛叫好,就連譚泰也摸著滿腮的黃胡子,扁平而多骨的臉上現出微笑。
看見這種情形,錢謙益暗暗納罕。不過隨後他就醒悟了:這些赳赳武夫們生性就愛逞強鬥勝。陳名夏提出的這個新鮮法兒,顯然正合了他們的胃口。“嗯,看來老陳不止摸透了他們的脾性,而且還很會同他們打交道。”他欽佩地想,對於此番求托,不由得增加了幾許信心,於是定一定神,且看同伴怎樣撥弄施為。
這當兒,陳名夏已經把酒杯放在席麵上,朗聲說:“那麼,小弟就先開個頭,說得不好,還請列位包涵。小弟說的是:順治元年四月,我朝攝政王奉天子之命,入關討賊,陣旗開處,大破流寇於一片石,殲其精銳八十餘萬,令闖逆心膽俱喪,望風逃竄,終使明國君父之仇得報,而我朝一統大業得成。如此兵威,如此氣概,放之往古,何曾得見!列位,這算不算得英雄本色?”
陳名夏首先舉出山海關前那關鍵的一戰,顯然是經過掂量的。因為作為前明的降官,無論是故國還是自身,都已經沒有什麼可誇耀,唯獨借助清朝之力,最終擊潰了死對頭農民軍這一點,同他們還算沾上點邊兒。而且,這也是他們為自己的失節行為解嘲的一種“道義”依據。所以錢謙益聽了,不由得暗暗點頭,覺得這例子雙方都兼顧到,可謂舉得頗為得體。果然,不出所料,在座的滿族貴官們由於絕大多數都參加過那場戰役,頓時被激發起一股豪邁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