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自然是英雄本色!”“啊哈,那一仗,可真是殺了個痛快!”“以前沒跟他們廝拚過,隻道有多難啃,誰知一交手……呸!”“說得好!”“好!”七嘴八舌的喝彩和誇耀從酒席上哄然響起,於是大家一齊舉起酒,直著脖子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
“這就輪到我來說了,對不對?”一個急不可待的聲音在錢謙益右邊響起,那是一位身材高大、有著一根花白發辮的武士,他的眉毛很粗,眼睛卻很小,那張飽經風霜的扁圓臉被烈酒燒得通紅。隻見他把席麵一拍,大聲說:
“若論英雄,太祖皇帝、太宗皇帝都是天下無敵的大豪傑、大英雄!想當年,我們正黃旗在滿洲,被葉赫、明狗欺負得有多慘!有多慘!若沒有二位皇上領著我們打江山,我們哪能報得了世世代代的大仇大恨?哪能像現今這樣吃好的,穿暖的,還能挺著肚子,揚眉吐氣地在燕京走路,叫那些蠻子像狗似的全趴在我們腳下?哼哼,如今可好了,這關內多大多大的土地,多少多少的牛羊牲口,還有這無數男丁女口,全是我們的了!從今以後,我們八旗人家的福享不盡,錢花不完!哈哈,好哇,真好哇!哈哈,你們說,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是不是大豪傑,大英雄?”
他舉出清朝兩位立國者——努爾哈赤和皇太極,作為英雄豪傑的表率,自然是無可爭議的。不過,這個老家夥口口聲聲把明朝臣民罵成是“狗”,而且在說到中原的財富和人口時,那種暴發戶式的狂喜和自誇,卻使錢謙益聽來十分刺耳,不是滋味。因此,當其餘的人高呼著“萬歲”,熱烈而又莊嚴地舉酒幹杯的時候,他卻從心底裏生出一種恥辱之感,覺得灰溜溜的,茫然若失,直到碰到陳名夏警告的目光時,他才驀地一驚,忙不迭地跟著舉起酒杯……幸而,很快又有人興高采烈地把令接了過去。那是一位名叫巴裏坤的禦前侍衛,有著白淨俊美的臉孔和肌肉發達的脖頸……“二位先皇豈止是大英雄,而且還是大聖人哩!”他抓住垂到胸前的辮子,使勁朝背後一甩,兩眼放著光,從席子上一躍而起,“記得崇德六年那一次,我大兵圍攻錦州,眼看就要攻下了,不料,明軍從關內調來援兵,乖乖,一家夥來了十三萬!太宗皇帝聞報,即時禦駕親征。當時兩軍各自在鬆山城外立營,尚未接戰。皇上便笑著對臣下說:‘隻怕敵人得知朕來了,嚇破了膽,會連夜逃掉。要不然,朕管教你等打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大勝仗!就像獵狗趕兔子,彎腰撿泥沙一般,壓根兒不用費勁!’說罷,皇上又用馬鞭朝西一指,嗬嗬笑著說:‘待到這一仗打完了,接下來,我大清就該到關內去坐江山,做主子了!’當時我在下麵聽著,還有點糊糊塗塗的不明白。後來,那一仗果然打得痛快極了!十三萬明軍被我們圍在當中,前麵打!後麵打!左麵打!右麵打!還鑽進裏麵去打!打得他們哭爹喊娘,丟盔棄甲,死傷無數。剩下的拚命逃向塔山,又被我兵從背後窮追猛打,都逃進海裏,也不知淹死了多少!哎,總之,那一仗像是有老天爺保佑著似的,勝得可真神!後來,才過了兩年多一點,我們大清果真就入關來坐江山了!列位,如若太宗皇帝不是聖人,又怎能得知過去未來,說會咋樣,就是咋樣呢!”
這個巴裏坤,是太宗皇帝的禦前侍衛,在鬆山一戰中曾經護駕有功。他說的話,自然是靠得住的。因此,大家驚喜自豪之餘,愈加生出一種無限崇敬之情,一個個的眼中都同巴裏坤一樣,放出異樣的光來。
不過,在一旁呆呆聽著的錢謙益,卻始終擺脫不了先前那種灰溜溜的感覺。而且這些昔日的敵手們愈是說得興高采烈、神氣活現,這種感覺就愈是濃重。加上早上起來他沒有吃東西,這會兒又一直空著肚子喝酒,那酒力的散發特別迅速。因此,雖然他極力裝出微笑,跟著大家再度高呼“萬歲!”,但是,變得不受管束的思緒卻頑固地一再閃現出揚州十日的可怖情景,閃現出因為被迫剃發改服而情緒激動的南京士紳,閃現出柳如是含嗔帶怒的臉容……“哎,牧老,該輪到你了!”正在混沌蒙矓之際,一個熟悉的聲音隱約傳來。
錢謙益遲鈍地抬起頭,發現陳名夏那雙經常是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尖利地瞅著自己。他微微一怔,疑惑地環顧一下左右,這才多少意識到:原來酒令已經行到自己頭上,大家正在等待他說出聳動四座的豪言壯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