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這個自然!”小男孩頓時高興起來,他老練地把錢數了數,道過謝,往懷裏一揣,用袖子擦了一把淌下來的鼻涕,隨即轉過身,連蹦帶跳地帶頭走去。等主仆四人跟了上來,他又回頭咭咭呱呱地說:“哎,這年頭,出門在外不容易!特別這丹陽碼頭,船可不好找!幾位客官下趟經過,若有為難,就找我‘黑豆’好了,我天天守在這兒,一喊便來侍候幾位!”他小小年紀,竟然已是一派江湖口吻,幾個大人聽著,都覺得既驚奇又好笑,同時也頗為感慨。末了,餘懷和氣地問:“嗯,近日這碼頭,天天都是這等多人麼?”
“什麼?”小男孩似乎沒有聽明白。“我是問你,搭船的人可是天天都這麼多?”餘懷說著,朝碼頭上聚著的人們一指。
小男孩“哦”了一聲:“客官是說他們哪——他們可不是來乘船的,是來等船贖人的!”
“什麼,等船贖人?贖什麼人?”“贖女人唄!他們家裏的女人被韃子兵搶去了。聽說有好多好多,全要裝上船,運到老遠老遠的北邊去。這些人便天天在這兒候著,船一到,就上去認人。認出了,便拿銀子來求韃子開恩,讓他把女人贖回去。”
起初聽說什麼“等船贖人”,不隻是餘懷,其他三人也全都摸不著頭腦。待到聽小男孩這麼一解釋,大家才“啊”的一聲,你看我,我看你,不由得怔住了。的確,清兵南下以來,他們由於一直住在秩序還算好的南京,對於各地戰亂雖然時有所聞,但詳情卻始終不甚了了。現在忽然聽說清軍在各地燒殺奸淫不算,還要把大批搶掠來的婦女當作牲口一般裝船北運,這確實令他們大為震驚。那麼,這些婦女到了北方,命運將會怎樣呢?不用說,必定會發入旗下,從此淪為供征服者驅使蹂躪的奴婢和賤民!這麼一想,三位朋友就不由得咬緊了牙齒,從心底裏生出無比的憤恨。
“那麼,如果認出了人,贖回來的可多?”半晌,餘懷皺著眉毛問。“哼,我每日都去瞧,可熱鬧了!”小男孩得意地說,“不過認出的也不多。有時認出了,可大兵就是不讓贖,還挨他罵挨他打的也有。不過有一遭,卻是韃子兵準贖,那個女人不肯跟她男人回去,說是那男人沒用,養不活她,回去也得餓死,不如跟了大兵去。誰知那大兵聽了,光火起來,反罵那婦人不義,拔出刀來,一刀把那婦人砍成兩半,腸子流了一地——嘿,可嚇人了!”
這又是主仆四人始料不及的一件事。那個女人不認丈夫誠然可惡可憎,但落得如此慘死畢竟又令人暢快不起來。於是三位朋友不說話了,跟著小男孩,從碼頭邊上經過,一直走到位於江邊的一幢茅草搭的小屋前。
看來小男孩已經輕車熟路,也不叩問,推門就進。回頭發現客人們還在門口站著,他便招手說:“進來,進來呀!”三個朋友遲疑了一下,隨即從那道窄窄的門魚貫地走進屋子,發現裏麵空空的,隻有一桌、一椅和幾件簡陋的壇壇罐罐。桌子後麵坐著一個光著腦袋的中年漢子。看見來了客人,他就放下手中的酒壺,眯縫著眼睛抬起頭來。
“嗯,要搭船?”他問,並不站起身。“哦,是的,這幾位客官雇不到船,所以黑豆我就把他們領到老爹您這兒來了。”小男孩恭敬地回答。“幾個人?”
“四個!”“從哪兒來?”
“從……從……”小男孩結巴起來,回頭望著客人。餘懷於是回答說:“江寧府。”
“上哪兒去?”“姑蘇。”
“可有關防?拿來看看!”因為有事在身,三個朋友進門之後,就十分留神屋子裏的情形,發現那漢子大模大樣的,已經有點納悶,隨後聽他說話的口氣就像審問,愈加覺得不大對頭。現在對方竟然提出要驗查關防,大家頓時心中一懍,本能地向後移動腳步,隻是臨時意識到不妥,才又站住了。躊躇了一下之後,餘懷隻好硬著頭皮上前一步,拱著手問:
“這位老爸,在下有禮,不知老爸怎生稱呼?”剛才說話那陣子,那漢子一直微低著頭,沒拿正眼瞧他們。這會兒他抬起頭,睜著眼睛看了餘懷一陣,突然從桌子下麵拿出一頂帶翎毛的涼帽,往頭上一戴,說:“我不是什麼老爸,我是這碼頭的主管!”
停了停,大約發現客人愕然失色的樣子,他就敲敲桌子,說:“你們不是要坐兵船麼?不驗關防,怎麼給你們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