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鍾過去了。我一直在思考著他的那些話,發覺其中有比生更離奇的含義,有比死更可怕的東西,有比真理更深刻的哲理。我的思想終於在他的外觀與內涵之間徘徊起來。我想弄清他的秘密與隱私的念頭油然而生,禁不住高聲問道:“假若你信主,就請你以你的主起誓,告訴我,你是何許人?”
“我是自己的上帝。”他回答。
“你叫什麼?”
“瘋神。”
“生於何地?”
“無地不生。”
“何時降生?”
“無時不生。”
“你從何人那裏學到這些哲理,又是誰向你吐露了生命的奧妙和存在的隱秘?”
他回答:“我不是哲學家。哲理不過是人類懦弱品性的一種。而我,則是一個強大的狂人;我行走時,地球在我的腳下顫動;我停下腳步時,群星隊列與我一同止步。我從魔鬼那裏學到了嘲弄人類的本領;我與仙王共處,與夜下暴君做伴之後,方才弄清了存在與虛無的秘密。”
“你在這崎嶇的穀地裏有何事幹?你又如何打發自己的黑夜與白天?”
“清晨,我褻瀆太陽;午間,我詛咒人類;傍晚,我嘲弄自然;夜來,我膜拜自己。”
“你吃什麼,喝什麼,又睡在哪裏?”
他答道:“我和時間、大海一樣,永無睡眠。但是,我們食人肉,飲人血;隻有使人喘息,我們才覺甘甜。”
這時,他站起來,雙臂交叉胸前,然後凝視著我的雙眼,用深沉、穩重的語調說:“再見吧!我要到魔鬼與暴君結合的地方去了。”
我急忙喊道:“且慢!我還有一事要問。”
他的部分身軀已隱沒在夜霧之中,隻聽他回答說:“瘋神是不給任何人以寬限時間的。再見!”
頃刻間,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裏,再也看不見他,隻留下我一個人。我害怕,我茫然,無論對他,還是對我自己,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當我抬腳離開那個地方候,聽到他的聲音回蕩在那些高大岩石之間:
“再見!再見……”
第二天,我休掉了妻子,與一位仙女結為伉儷。後來,我給我的每個孩子一把鍬和一把鏟,並對他們:“去吧!看見死人,就把他們埋到土裏去吧!”
自那時到現在,我一直在掘墳坑,埋葬死人;可是,死人太多,卻隻有我一個人挖呀埋呀,沒一個人來幫忙!
奴隸主義
人是生活的奴隸。奴隸主義使得人們白天充滿屈辱、卑賤,黑夜飽浸血和淚水。
自我降生起,七千年過去了,我所見到的盡是屈辱的奴隸和戴鐐銬的囚犯。
我周遊過世界的東方和西方,我領略過生活的光明和黑暗,我看到民族和人民的隊伍步出洞穴,走向宮殿。但是,至今我所看到的人們,個個被沉重負擔壓彎了脖子,人人手腳被鐐銬束縛,跪在偶像麵前。
我跟著人類從巴比倫行至巴黎,從尼尼微走到紐約,我親眼看到人類桎梏的痕跡依然印在他們足跡旁邊的沙地上。我從山穀、森林所聽到的,盡是世世代代痛苦呻吟的回聲。
我走進宮殿、學院、廟宇,站在寶座、講台、祭壇前,我發現勞工是商賈的奴隸,商賈是大兵的奴隸,大兵是官宦的奴隸。但是,偶像是魔鬼弄來的一把泥土,並且將之豎立在骷髏堆上。
我進過富豪的家宅,我進過窮人的茅舍,我睡過鑲金嵌銀的牙床,我宿過魔影翩躚、死氣沉沉的破屋。我發現幼兒將奴性和著母乳一道吮吸,少年將屈辱伴著拚音字母一道領受,少女身穿用馴服做裏子的衣衫,婦女躺在屈從的床上入眠。
我跟著一代又一代的人,從恒河畔來到幼發拉底河沿岸、尼羅河口、西奈山麓、雅典廣場、羅馬教堂、君士坦丁堡街巷、倫敦大廈,我發現奴隸主義闊步於各地的祭悼隊伍之中,人們尊之為神靈。人們將美酒、香水灑在奴隸主義偶像前焚香,稱之為聖哲。人們在奴隸主義麵前頂禮膜拜,尊之為法規。人們為奴隸主義拚搏,譽之為愛國主義。人們向奴隸主義投降,命之為上帝的影子。人們照奴隸主義的意誌,燒掉房舍,摧毀建築,稱之為友誼、平等。人們為奴隸主義辛勤奔波,稱之為金錢、生意……總而言之,奴隸主義名字繁多,本義無異;表現各種,實質一個。其實,奴隸主義是一個永恒的災難,給人間帶來了無數意外和創傷,就像生命、習性的繼承一樣,父子相傳;就像這些季節收獲那些季節種植的莊稼一樣,這個時代將它的種子播撒在另一個時代的土壤中間。
我見識過種種奴隸主義,其最出奇者,則是將人們的現在與其父輩的過去硬拉在一起,使其靈魂拜倒在祖輩的傳統麵前,讓其成為陳腐靈魂的新軀殼、一把朽骨的新墳墓。
啞巴式的奴隸主義,將男子的歲月附著在他所討厭的妻子的衣角上,將女性的軀體禁錮在她所討厭的丈夫的床上,使夫妻雙方在生活中變成鞋和腳的關係……
聾子式的奴隸主義,強迫人們依從環境,觀其顏色而染色,看其衣著而更衣,聽聲應聲,跟影隨形。
瘸子式的奴隸主義,將強者的脖頸置於陰謀者的控製之下,用功名利誘有能力者服從於貪婪者的嗜好,成為貪婪者信手撥轉的機器,並且隨時使之停轉、毀壞。
早衰式的奴隸主義,將孩童的靈魂從廣宇降到貧寒家舍,實施饑饉加上愚昧,屈辱添上憤怒,使他們在苦難中成長,生時犯罪,死時被棄。
畫皮式的奴隸主義,買貨不付實價,說好錦上添花,將陰謀稱為聰慧,把羅唆當作學問,將軟弱稱為靈活,把膽怯叫做推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