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說得精疲力竭。我重傷在身,本不適於和你長談,出奇的是,我竟口若懸河,講述一個你比我更明白的道理,說明一件對你更有利的事情。事到如今,就請你自便吧!你可以把我背回家去,為我醫治傷殘,也可以把我扔到這裏,讓我死於荒原。”
魔鬼說著,胡裏·賽姆昂邊聽,邊揉搓手。過了會兒,胡裏驚恐失措地說:
“到現在,我才明白了你的話,請寬恕我的愚昧無知。我知道你存在的價值在於考驗事物,你是上帝用來度量人的精神力量的尺子,衡量人的靈魂輕重的天平。假若你死了,考驗便不存在,使人們保持警惕的那種精神力量也隨之消亡,引導人們禮拜、祈禱、齋戒的根源也便喪失。你應該活著,倘使人們知道你已死去,他們就不再怕什麼地獄了,繼而會放棄信仰,為所欲為,放肆造孽了。你應該活著。有你在,人類便會遠離不道德的行為。我出於對人類的愛戴,我不再憎惡你了。”
魔鬼聽後,哈哈大笑,聲震四方,其勢如火山爆發。爾後說:
“尊敬的閣下,你聰慧豁達,頗通神學。從你的學識之中,我發現了從未找到的自我存在的理由。我明白了神學的真正道理。我們應該立即離開這裏。請你把我背回你家去吧!我的身子不重,而且有一半血已淌在這山穀的石頭上。你看,天色已晚,快一點吧!”
胡裏·賽姆昂卷起袖子,把長袍塞在腰裏,背起魔鬼,朝大路走去。
夜幕籠罩下的山穀死一般的寂靜。胡裏·賽姆昂身背一條赤身大漢朝自己的村莊走去;大漢傷口鮮血淋漓,汙染了胡裏·賽姆昂那黑色的衣衫和他那散亂的胡須。
詩人巴勒貝克
一
公元前112年。巴勒貝克城。
國王端坐在金黃寶座,四周華燈高照,香煙繚繞。將領、祭司分坐國王左右兩側;兵士、奴仆麵對國王肅立,猶如一尊尊塑像直立太陽神前。
時過不久,歌罷樂休,一切聲息淹沒在夜神的衣褶之間。首相站在國王麵前,用老年人那種微弱、顫抖的聲音說:
“國王陛下,昨天,一位印度賢哲抵達本城,其人相貌非凡,說道廣博,皆為我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他號召人們篤信:靈魂從一個軀殼投生到另一個軀殼,從一代轉移到另一代人,直至完美無缺,加入神靈行列。今夜,這位賢哲要求晉見陛下,向您陳述他的見地。”
國王點點頭,微笑著說:
“既然他從印度帶來了寶貴真經,不妨喚他進來,聽他一番說道。”
不一會兒,一位褐色皮膚的中年人走了進來,表情嚴肅,濃眉大眼,麵孔圓闊。不用多言,便知其人心底藏有隱秘,氣質奇異非凡。他向國王行過鞠躬禮之後,抬起頭來,二目光芒閃爍,開始論述他的新教義,細說靈魂如何從一個軀殼轉入另一個軀殼,怎樣按自己選擇的中介因素步步升高,又如何依據自己經曆過的事情,在榮譽的階梯上逐級攀登,與使其幸福或悲涼的愛情同眠共生……爾後,他又開始講靈魂怎樣從一個地方轉向另一個地方,尋求它所需要的東西,贖過去犯下的罪過,收獲在另一處播種下的穀禾。
話語冗長,國王麵露膩煩神情,於是首相靠近賢哲,耳語道:“先談到這裏吧,有機會再說。”
賢哲退後,坐在祭司們中間,閉目養神,仿佛因凝視萬物而感雙目不勝倦怠。
一陣寂靜之後,國王左顧右盼,問道:
“我們的詩人到哪裏去了?我許久不見他了……過去,他每天晚上都來做客,現在,他究竟怎麼啦?”
一位祭司說:“一個禮拜之前,我看到他坐在阿施塔特廟門廊裏,兩眼呆直,惆悵難堪,望著遙遠的晚霞,仿佛他的一首長詩丟在烏雲間。”
一位將領說:“昨天,我發現他站在鬆柏楊柳之間,我問他好,他沒回禮,而是一直沉沒在他的思想、夢幻海洋之中。”
大宦官說:“今天,我見他在禦花園裏,我靠近他一看,發現他麵色焦黃,眼淚縱橫,抽泣哽咽。”
國王溫情地說:“趕快把他找回來,我真為他擔心。”
仆役、兵士們出外尋找詩人,國王及其左右手們急切地等待,人人沉默不語,個個思緒紊亂,似乎感到一種看不見的魔影矗立在殿堂當中。
片刻之後,大宦官回來了,像中了箭的鳥兒一樣,倒在國王腳前。國王呼喊道:“有消息嗎……究竟怎麼回事?”
大宦官抬起頭,戰戰兢兢地說:“我們發現詩人已死在禦花園裏了。”
國王頓時麵罩愁雲,神色頹喪,然後站起來,朝禦花園走去,前麵有侍從掌燈照路,後有將領、祭司簇擁。他們來到栽滿巴旦杏、石榴樹的後花園,在黃色燈光下,看到一具僵屍,猶如凋零的玫瑰花枝,橫臥在草叢之間。
一位將領說:“他依舊凝視著天空,仿佛在星辰之間,看到了無名神影。”
大祭司對國王說:“明天,我們將把他安葬在神聖的阿施塔特廟旁,全城居民為他護送靈柩,少年們詠唱他的詩歌,少女們向他的陵墓敬獻花束。他是一位偉大的詩人,讓我們隆重祭葬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