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村一夜(2)(1 / 3)

“‘我想,想……親家公,您是他的幹爹!隻有您的話他最相信,您又比我們都聰明得多。我是想……想……求求您親家公對他去說一句開導的話,使他慢慢回到正路上來,那我就,就……親家公啊!就感——感……您的恩,恩……了。’

“唉!先生!您想:對待這樣的一個人,還有什麼法子呢?他居然也知道了他自己是不聰明的人。他說了那麼一大套,歸根結蒂——還不過是為了他自己沒有‘得到他一點好處,’‘怕’沒有人‘養老送終’,‘傷心’沒有人‘上墳燒紙’罷了!而他自己卻又沒有力量去‘開導’他的兒子,壓製他的兒子,隻曉得狗一樣地跟蹤著,跟出來了又隻曉得跑到我這裏來求辦法,叫‘恩人!’您想,我還能對這樣可憐的,愚拙的家夥說點什麼有意思的,能夠使他想得開通的話呢?唉,先生,不能說哩!當時我是實在覺得生氣,也覺得傷心。我極力地避開月光,為了怕他看出了我的不平靜的臉色。因為我心須盡我的義務,對他說幾句‘開導’他的,使他想得通的話;雖然我明知道我的話對於這頭腦糊塗的人沒有用處,但是為了漢生的安靜,我也不能夠不說啊!

“我說:‘親家公啦!您剛才羅哩囉嗦地說了這麼一大套,到底為的什麼呢?啊,您是怕您的漢生走到壞的路上去嗎?那麼,您知道什麼路是壞的,什麼路才是好的呢?——您說:王老發,李金生他們都不是好人,是壞人!那麼他們的“壞”又都壞在什麼地方呢?——唉,親家公!我勸您還是不要這樣糊塗的亂說吧!凡事都應該自己先去想清一下子,再來開口的。您知道:您的年紀已經不小了呀!為什麼還是這樣地孩子一樣呢?您怎麼會弄得“絕後代”呢?您的漢生又幾時對您說過不給您“養老送終”呢?並且一個人死了就死了,沒有人來“上墳燒紙”又有什麼不得呢?噯,親家公,您是——蠢拙的人啊!……’唉,先生,我當時是這樣歎氣地說。‘莫要再糟蹋您自己了吧,您已經糟蹋得夠了!讓我來真正告訴你這些事情吧:您的孩子並沒有走到什麼壞的路上去,您隻管放心好了。漢生他比您聰明得多,而且他們年輕人自有他們年輕人的想法。至於王老發和李金生木匠他們就更不是什麼歹人,您何必囉嗦他們,幹涉他們呢?您要知道:即算是您將您的漢生管束得同您一樣了,又有什麼好處呢?莫要說我說得不客氣,親家公,同您一樣至多也不過是替別人家做一世牛馬算了。譬如我對我的兒子吧,……八年了!您看我又有什麼了不得呢?唉,親家公啊!想得開些吧!況且您的兒子走的又並不是什麼壞的路,完全是為著我們自己。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唉,唉!親家公啊!您這可憐的,老糊塗一樣的人啊!……’

“唉,先生,您想他當時聽了我的這話之後怎樣呢?他完全一聲不做,隻是呆呆地坐在那裏,賊一樣地用他那昏花的眼睛看著我,並且還不住地戰動著他的胡子,開始流出眼淚來。唉,先生,我心完全給這東西弄亂了!您想我還能對他說出什麼話來呢?我隻是這樣輕輕地去向他問了一問:

“‘喂,親家公!您是覺得我的話說得不對嗎,還是什麼呢?您為什麼又傷起心來了呢!’

這時候,先生,我還記得:那個大的,白白的月亮忽然地被一塊黑雲遮去了;於是,我們就對麵看不清大家的麵龐了。我不知道他一個人在黑暗中做了些什麼事。半天,半天了……才聽見他哀求一樣地說道:

“‘唉,不傷心哩,親家公!我隻是想問一問您:我的漢生他們如果發生了什麼別的事情,我一個人又怎樣辦呢?唉,唉!我的——親家公啊……’

“‘不會的哩,親家公!您隻管放心吧!隻要您不再去跟著囉嗦著您的漢生就好了。您不知道一句這樣的話嗎——吉人自有天相的!何況您的漢生並不是蠢子,他怎麼會不知道招呼他自己呢?……’

“‘唔,是的,親家公!您說的——都蠻對!隻是我……唔,嗯——總有點……不放心他……有點……害——怕——就是了!嗚嗚——……’

“先生,這老家夥站起來了,並且完全失掉了他的聲音,開始哽咽起來了。

“‘親家公,莫傷心了吧!好好地回去吧!’我也站起來送他了。‘您傷心的什麼呢?

替別人家做一世牛馬的好呢?還是自己有土地自己耕田的好呢?您安心地回去想情些吧!不要再糊塗了吧!……’

“唉,先生,還盡管囉囉嗦嗦地說什麼呢?一句話——他便是這樣一個懦弱的家夥就是了,並且憑良心說:自從那次的說話以後,我沒有再覺得可憐這家夥,因為這家夥有很多地方有不應去給他可憐的。但是在那次——我卻騙了他,而且還深深地騙了自己。您想:先生!‘吉人自有天相的’這到底是一句什麼狗屁話呢?幾時有過什麼‘吉人’,幾時又看見過什麼‘天相’呢?然而,我卻那樣說了,並且還那樣地禱告啦。這當然是我太愛惜漢生和太沒有學問的原故,因為我實在想不出一句適當的話去寬慰那個愚儒的人,也想不出一個法子來壓製和安靜自己。但是,先生,事情終於怎樣了呢?‘吉人’是不是‘天相’了呢?……唉,要回答,其實,在先前我早就說過了的。那就是——您所想的,希望的事,偏偏不來;耽心的,怕的和禍祟的事,一下子就飛來了!唉,先生,雖然他們那第一次飛來的禍事,都不是應在我的漢生的頭上,但是漢生的死,也就完全是遭了那次事的殃及哩,唉,唉!先生!啊……”

劉月桂公公因為用鐵鉗去撥了一拔那快要衰弱了的火焰。一顆爆裂的紅星,便突然地飛躍到他的胡子上去了!這老年的主人家連忙用手尖去揮拂著,卻已經來不及了,燃斷掉三四根下來了。……我們都沒有說話。一種默默的,沉重的,憂鬱之感,漸漸地壓到了我們的心頭。因為這故事的激動力,和煩瑣反複的情節的悲壯,已經深深地鎖住了我們的心喉,使我們插不進話去了。夜的山穀中的交錯的聲息,似乎都已經平靜了一些。然而愈平靜,就愈覺得世界在一步一步地沉降下去,好象一直欲沉降到一個無底的洞中去似地,使我們幾乎透不過氣來了。風雪雖然仍在飄降,但聽來卻也已經削弱了很多。一切都差不多漸漸在恢複夜的寂靜的常態了。劉月桂公公卻並沒有關心到他周圍的事物,他隻是不住地增加著火勢,不住地運用著他的手,不住地蹙動著他的灰暗的眉毛和睜開他的那昏沉的,深陷的,歪斜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