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遭了那火花的飛躍的損失,他繼續著說話的時候,總是常常要用手去摸著,護衛著他那高翹著而有力量的胡子。
“那第一次的禍事的飛來,”他接著說,“先生,也是在大前年的十一月哩。那時候,我們這裏的民團局因為和外來的軍隊有了聯絡,便想尋點什麼功勞去獻獻媚,巴結巴結那有力量的軍官上司,便不分日夜地來到我們這山前山後四處搜索著。結果,那個叫做曹三少爺的,便第一個給他們弄去了。
“這事情的發生,是在一個降著嚴霜的早上。我的幹兒子漢生突然地丟掉了應做的山中的工作,喘息呼呼地跑到我這裏來了。他一邊睜大著他那大的,深黑的眼睛,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幹爹,我們的事情不好了!曹三少爺給,給,給——他們天亮時弄去了!這怎,怎麼辦呢?幹爹……’
“唉,先生,我當時聽了,也著實地替他們著急了一下呢。但是翻過來細細一想,覺得也沒有什麼大的了不得。因為我們知道:對於曹三少爺他們那樣的人,弄去不弄去,完全一樣,原就沒有什麼關係的。因為他們願不願意替窮人說話和做事,就隻要看他們高興不高興便了,他們要是不高興,不樂意了,說不定還能夠反過來弄他的‘同伴’一下子的。然而,我那僅僅隻是忠誠,赤熱而沒有經曆的幹兒子,卻不懂得這一點。他當時看到我隻是默默著不做聲,便又熱烈而認真地接著說:
“‘幹爹,您老人家怎麼不做聲呢?您想我們要是沒有了他還能怎麼辦呢?……唉,唉!幹爹啊!我們失掉這樣一個好的人,想來實在是一樁傷心的,可惜的事哩!……’
“先生,他的頭當時低下去了。並且我還記得:的確有兩顆大的,亮晶晶的眼淚,開始爬出了他那黑黑的,濕潤的眼眶。我的心中;完全給這赤誠的,血性的孩子感動了。於是,我便對他說:
“‘急又有什麼用處呢?孩子!我想他們不會將他怎樣吧!您知道,他的爹爹曹大傑還在這裏當“裏總”呀,他怎能不設法子去救他呢?……’
“‘唉,幹爹!曹大傑不會救他哩!因為曹三少爺跟他吵過架,並且曹三少爺還常常對我們說他爹爹的壞話。您老人家想:他怎能去救這樣的兒子呢?……並且,曹三少爺是——好的,忠實的,能說話的腳色呀!……’
“‘唉,你還早呢,你的經曆還差得很多哩,孩子!’我是這樣地撫摸著他底柔絲的頭發,說,你隻能夠看到人家的外麵,你看不到人家的內心的:你知道他的心裏是不是同口裏相合呢?告訴你,孩子!越是會說話的人,越靠不住。何況曹德三的家裏的地位,還和你們相差這樣遠。你還知道“叫得好聽的狗,不會咬人——會咬人的狗,決不多叫”的那句話嗎?……”
“‘幹爹,我不相信您的話!……’這忠實的孩子立刻揩幹著眼淚叫起來了:‘對於別人,我想:您老人家的話或者用得著的。但是對於曹三少爺,那您老人家就未免太,太不原諒他了!……我不相信這樣的一個好的人,會忽然變節!……’
“‘對的,孩子!但願這樣吧。你不要怪幹爹太說直話,也許幹爹老了,事情見得不明了。曹德三這個人我又不常常看見,我不過是這樣說說就是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你自己可以去做主張,凡事多多防備防備……不過曹德三少爺我可以擔呆,決不致出什麼事情……’
“先生,就是這樣的。我那孩子聽了我的這話之後,也沒有再和我多辯,便搖頭歎氣,怏怏不樂地走開了。我當時也覺得有些難過,因為我不應該太說得直率,以致刺痛了他那年輕的,赤熱的心。我當時也是怏怏不樂地回到屋子裏了。
“然而,不到半個月,我的話便證實了——曹德三少爺安安靜靜地回到他的家裏去了。
“這時候,我的漢生便十分驚異地跑來對我說:
“‘幹爹,你想:曹德三少爺怎樣會出來的?’
“‘大概是他們自己甘心首告了吧?’
“‘不,幹爹!我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三少爺是很有教養的人,他還能夠說出很動人的,很有理性的話來哩!……’
“‘那麼,你以為怎樣呢?’
“‘我想:說不定是他的爹爹保出來的。或者,至多也不過是他的爹爹替他弄的手腳,他自己是決不致於去那樣做的!……’
“‘唉,孩子啊!你還是多多地聽一點幹爹的話吧!不要再這樣相信別人了,還是自己多多防備一下吧!……’
“‘對的,幹爹。我實在應該這樣吧!……’
“‘並且,莫怪幹爹說得直:你們還要時刻防備那家夥——那曹三少爺……’
“那孩子聽了我這話,突然地驚愕得張開了他的嘴巴和眼睛,說不出話來了。很久,他好象還不曾聽懂我的話一樣。於是,先生,我就接著說:
“‘我是說的你那“同伴”——那曹三少爺啦!……’
“‘那該——不會的吧!……幹爹!’他遲遲而且吃驚地,不大欲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