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孩子啊!為什麼還是這樣不相信你的幹爹呢?幹爹難道會害你嗎?騙你嗎?……’
“‘是,是——的!幹爹!……’他一邊走,低頭回答道。並且我還清晰地聽見,他的聲音已經漸漸變得酸硬起來了。這時候我因為怕又要刺痛了他的心,便不願意再追上去說什麼。我隻是想,先生,這孩子到底怎樣了呢?唉,唉,他完全給曹德三的好聽的話迷住了啊!……“就是這樣地平靜了一個多月,大家都相安無事。雖然這中間我的好愚懦的親家公曾來過三四次,向我申訴過一大堆一大堆的苦楚,說過許多‘害怕’和‘耽心’的話。可是,我卻除了勸勸他和安慰安慰他之外,也沒有多去理會他。一直到前年正月十五日,元宵節的晚上,那第二次禍崇的事,便又突然地落到他們的頭上來了!……“那一晚,當大家正玩龍燈玩得高興的時候,我那幹兒子漢生,完全又同前次一樣,匆匆地,氣息呼呼地溜到我這裏來了。那時候,我正被過路的龍燈鬧得頭昏腦脹,想一個人偷在屋子裏點一枝蠟燭看一點書。但突然地給孩子衝破了。我一看見他進來的那模樣,便立刻嚇了一跳,將書放下來,並且連忙地問著:
“‘又發生了什麼呢,漢生?’我知道有些不妙了。
“他半天不能夠回話,隻是睜著大的,黑得怕人的眼睛,呆呆地望著我。
“‘怎樣呢,孩子?’我追逼著,並且關合了小門。
“‘王老發給他們弄去了——李金生不見了!’
“‘誰將他們弄去的呢?’
“‘是曹——曹德三!幹爹……’他僅僅說了這麼一句,兩線珍珠一般的大的眼淚,便滔滔不絕地滾出來了!
“先生,您想!這是怎樣的不能說的事啊!
“那時候,我隻是看著他,他也牢牢地望著我。……我不做聲他不做聲!……蠟燭盡管將我們兩個人的影子搖得飄飄動動!……可是,我卻尋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來。我雖然知道這事情必然要來了,但是,先生,人一到了過份驚急的時候,往往也會變得愚笨起來的。我當時也就是這樣。半天,半天……我才失措一般地問道:
“‘到底怎樣呢?怎樣地發生的呢?……孩子!’
“‘我不知道。我一個人等在王老發的家裏,守候著各方麵的訊息,因為他們決定在今天晚上趁著玩龍燈的熱鬧,去搗曹大傑和石震聲的家。我不能出去。但是,龍燈還沒有出到一半,王老發的大兒子哭哭啼啼地跑回來了。他說:‘漢叔叔,快些走吧!我的爹爹給曹三少爺帶著兵弄去了!李金生叔叔也不見了!……’這樣,我就偷到您老人家這裏來了!……’
“‘唔……原來……’我當時這樣平靜地應了一句。可是忽然地,一樁另外的,重要的意念,跑到我的心裏來了,我便驚急地說:
“‘但是孩子——你怎樣呢?他們是不是知道你在我這裏呢?他們是不是還要來尋你呢?……’
“‘我不知道……’他也突然驚急地說——他給我的話提醒了。‘我不知道他們在不在尋我?……我怎麼辦呢?幹爹…’
“‘唉,誠實的孩子啊!’先生,我是這樣地吩咐和歎息地說:‘你快些走吧!這地方你不能久留了!你是——太沒有經曆了啊!走吧,孩子!去到一個什麼地方去躲避一下!’
“‘我到什麼地方去呢,幹爹?’他急促地說:‘家裏是萬萬不能去的,他們一定知道!並且我的爹爹也完全壞了!他天天對我囉嗦著,他還羨慕曹三忘八“首告”得好——做了官!……您想我還能躲到什麼地方去呢?’
“先生,這孩子完全沒有經曆地驚急得愚笨起來了。我當時實在覺得可憐,傷心,而且著急。
“‘那麼,其他的朋友都完全弄去了嗎?’我說。
“‘對的,幹爹!’他說,‘我們還有很多人哩!我可以躲到楊柏鬆那裏去的。’
“他走了,先生。但是走不到三四步,突然地又回轉了身來,而且緊緊地抱住著我的頸子。
“‘幹爹!……’
“‘怎麼呢,孩子?’
“‘我,我隻是不知道:人心呀——為什麼這樣險詐呢?……告訴我,幹爹!……’
“先生,他開始痛器起來了,並且眼淚也來到了我的眼眶。我,我,我也忍不住了!……”
劉月桂公公略略停一停,用黑棉布袖子揩掉了眼角間溢出來的一顆老淚,便又接著說了:
“‘是的,孩子。不是同一命運和地位的人,常常是這樣的呢!’我說。‘你往後看去,放得老練一些就是了!不要傷心了吧!這裏不是你說話的地方了。孩子,去吧!’
“這孩子走過之後,第二天,……先生,我的那蠢拙的親家公一早晨就跑到我這裏來了。他好象準備了一大堆話要和我說的那樣,一進門,就戰動著他那豬鬃一樣的幾根稀疏的胡子,吃吃地說:
“‘親家公,您知道王,王老發昨,昨天夜間又弄去了嗎?……’
“‘知道呀,又怎樣呢?親家公。’
“‘我想他們今天一,一定又要來弄,弄我的漢生了!……’
“‘您看見過您的漢生嗎?’
“‘沒有啊——親家公!他昨天一夜都沒有回來……’
“‘那麼,您是來尋漢生的呢?還是怎樣呢?……’
“‘不,我知道他不在您這裏。我是想來和您商,商量一樁事的。您想,我和他生,生一個什麼辦法呢?’
“‘您以為呢?’我猜到這家夥一定又有了什麼壞想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