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行呀!老爺們等著哩!要不然,他們就派兵來抓!”
王伯伯的心裏一驚:
“那麼我同你去一回吧!不過,‘賑災錢’我是沒有福氣消受的。”
劉保甲斜瞅了他一眼:
“那麼,走呀!”
王伯伯的腳重了三十三斤,他一步一拖著。
看看,那兒還站了很多很多的人,蔡師公,王定七,楊六老倌,……
“你叫什麼名字?”
“王國六。”
“幾十歲呢?”
“今年五十五。”
“住在哪兒?”
“前麵!”
“匪徒們燒了你多少房子?”
“……”
“怎麼?說呀!”
“他,他,他們沒有燒,燒我的房子呀!”
“那麼,你的房子是什麼人燒的呢?”
“……”
“說呀!”
王伯伯的嘴巴戰了一下:
“是官,官,官兵呀!”
“混賬!”老爺們跳將起來,“你這個老東西胡說八道!你,你,你發瘋!”
王伯伯嚇的兩個腿子打戰。老爺們立刻回轉頭來,向另外一個寫字的先生說:
“老李!你記著:王國六,瓦屋三間,全數燒毀。損失約二百元上下!……”
隨即便回轉頭來;“王國六!你自家去寫個名兒。”
“我,老爺!不會寫字的。”
“打個手印。”
王伯伯很熟習地打了一個手印。
“還有,王國六,你家裏被匪徒殺死幾多人?”
“人,人,沒有。”
老爺們又回轉頭來:
“老李,你再記:王國六家,殺死三人,一子,一孫,一媳。”
“老爺,沒有呀!我的兒子,媳婦,孫兒都沒有死呀!”
“混賬!不許你說話!”
“老爺啊!……”
王伯伯再想分辯,可是,老遠地:——大大帝!大大帝!……大家都回過頭來一看:
一大隊團防兵押解著無數婦女和孩子們衝來了。在殘磚破瓦邊,一群一群地叫她們跪著。
大家都癡了!王伯伯驚心地一看,媳婦和兩個孫兒好象都跪在裏麵似的。他發狂地怪叫起來:
“哎呀!……”
可是,機關槍已經格格格地掃射了!
屍身一群一群地倒將下來。王伯伯不顧性命地衝過去,雙手拖住兩個血糊的小屍身打滾!
停停。
委員者爺們都從容地站起來,當中的一個眉頭一皺,便立刻吩咐那個攜著照相機的夥計,趕快將照相機架起。
“拍呀!拍呀!多拍兩三張,明兒好呈報出去。”
那個寫字的李先生也站將起來了。他象有些不懂似的。他吃吃地問:
“這照拍下來有什麼用呀?……”
“傻子!”
委員老爺回頭來一笑,嘴巴向李先生努了一下。李先生也就豁然明白過來。
委員老爺便吩咐著劉保甲說:
“你趕快去!叫兩個人來,將那個昏在死屍中的老頭兒抬起,送回他自家的茅棚子裏去。
七
不知道什麼時候,王伯伯蘇醒過來了,他也不知道怎麼會回到這棚子裏來的。他記著,……他哇的一聲叫起來,口裏的鮮血直淌。
又昏昏沉沉地過了一些時候,他才真正地清醒了。
“這是一個什麼世界呀!……”
他可沒有再喊天。他想著:他還有什麼希望呢?穀子,房子,畜牲,家具,而且還有:
——人!
他覺得他已經全沒有一點兒希望了,連菩薩也都不肯保他了。尤其痛心的是那被野獸吞噬去的兩個孫兒。
一切都完了!
他勉強地爬起了,解下自家床角上的一根麻繩來,挽個圈圈,拴在棚子的頂上。
他把一條小凳子踏住腳,又將自家的頭頸骨摸了兩摸,他想鑽進那個圈子中間去。
“鑽呀!”
他已經把頭兒伸過去了。可是,突然地,他又連忙將它縮回來。他想:
“這真是不值得啊!他媽的,我今年五十五歲了,還能做枉死鬼嗎?我還有兩個兒子呀,我不能死!我是不能死的!”
他立刻跳下了小凳子。將心兒定了一定,他完全明白過來了。
“是的,我不能死。我還有兩個那樣大的孩兒,我還有一群親熱的兄弟!……”
於是,第二天,王伯伯背起一個小小的包袱,離開了他的小茅棚子,放開著大步,朝著有太陽的那邊走去了!
1933年9月1日上午11時,脫稿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