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二月二十五日
我討厭此書,尼采的書是老虎的書、老鷹的書;《懺悔錄》是“羊”的書,是神學的靡靡之音、宗教的濫情。奧古斯丁是“羊”叫,找依靠的人性,是共性、個性在一起,我不喜歡他的個性,共性也無用。麻雀是鳥,鷹也是鳥,“鳥性”有什麼用?
好比一瓶酒。希臘是釀酒者,羅馬是釀酒者,酒瓶蓋是蓋好的。故中世紀是酒窖的黑暗,千餘年後開瓶,酒味醇厚。中國文化的酒瓶蓋,到了唐朝就掉落了,酒氣到明清散光。“五四”再把酒倒光,摻進西方的白水,加酒精。
後來貝雅特麗齊出嫁,二十五歲死時,一直不知道但丁愛她。《新生》就是寫這一段愛——每個人都經曆過一段無望的愛情,“愛在心裏,死在心裏”。
《神曲》涵蓋甚大,中世紀哲學、神學、軍事、倫理。以現代觀點看,《神曲》是立體的《離騷》,《離騷》是平麵的《神曲》。《神曲》是一場噩夢,是架空的,是但丁的偉大的徒勞。
《伊利亞特》太幼稚,《神曲》太沉悶,《浮士德》是失敗的,都比不過莎士比亞。莎士比亞是詩劇,詩不能長的。“詩”與“長”,不能放在一起的。詩是靈感,靈感是一刹那一刹那的,二十四小時不斷不斷的靈感,哪有這回事?
詩難以數千行。不能以故事入詩。中國詩太聰明、太魂靈,不肯上當。音樂分樂章,許多是失敗的。
中世紀距今也有千餘年了,隻知道是黑暗時期,到此為止,黑暗千餘年中有什麼東西?不知道了。我宿命地對中世紀有興趣,現在慢慢知道了。
人類正好被壓抑,埋藏一段時期,而又文藝複興。
我在作品中一有機會就談到中世紀。現在我們去歐洲,是中世紀以後的歐洲。細察,仍然到處可見中世紀之前的歐洲。公元476年到1492年左右,劃為中世紀。這種算法,是自西羅馬滅亡後到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是中古時期。
我們算這筆賬,最後是要看看中古黑暗之後,會不會有東西出來。
羅馬滅亡前二百年,歐洲文學幾乎停頓。羅馬滅,文化完全滅亡。現在去歐洲,看到的都是文藝複興後新起的文化。
羅馬人等歐洲人,那時都是軍旅生活,沒有文化。一千年間,歐洲就是戰爭、瘟疫、饑荒。平民受貴族壓迫,上下兩個層麵的文化都荒蕪。當時的統治者並非像中國“文革”存心毀滅文化。他們對此是有疏漏的。書本沒有完全毀掉失散,在教會中被頭腦好的教士保護,並手抄研究,遂有本篤派(Benedict),專事保護古典名著,供地下流傳。這一派,是黑暗時期的光明。
“文革”時期的壓迫毀滅,無縫可鑽。
英倫三島,較歐陸稍好,保留一點文化。歐陸,以西班牙略不同。西班牙從服於伊斯蘭教約八百年(約709年到文藝複興)。但是古阿拉伯人比今天的阿拉伯人聰明,《可蘭經》要讀,《聖經》也讀,所以當時都到西班牙去留學。
司湯達說:我活過,愛過,寫過。我是:因為活,我愛,因為愛,我寫——我愛中世紀,讀懂我的書,要懂得中世紀,才能真明白。
黑暗時期發光的人物:
比德(The Venerable Bede)教士。在八世紀寫過一部《盎格魯人教會史》(Historia ecclesiastica gentis Anglorum)。彼德(Peter the Hermit)給在德國及法國的第一次十字軍做過演講。羅吉爾·培根(Roger Bacon),倡導懷疑。聖·奧古斯丁(St. Augustine),地位很高。聖·傑羅姆(St. Jerome,347—— 420),他是偉大的基督教學者,我們現在看到的《聖經》定本就是他翻譯成拉丁文的。
峰尖,最高的人物,但丁,敲響中世紀的喪鍾。
他們都是教會中人。中世紀凡有頭腦、心腸、才能者,都出自教會。最好的香水、葡萄酒、白蘭地,也是教會裏弄出來的。
聖·奧古斯丁生於354年,寫一書,名《上帝之城》(TheCity of God),又憑《懺悔錄》(The Confessions)贏得文學地位。我討厭此書,尼采的書是老虎的書、老鷹的書;《懺悔錄》是“羊”的書,是神學的靡靡之音、宗教的濫情。奧古斯丁是“羊”叫,找依靠的人性,是共性、個性在一起,我不喜歡他的個性,共性也無用。麻雀是鳥,鷹也是鳥,“鳥性”有什麼用?
上麵兩位奧古斯丁、傑羅姆,將教會文件提高到文學上來,繼承人是聖·本篤(St. Benedict)。千年之內,隻有這幾個人在保存文化,太不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