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三月十六日
在陳丹青家
如此看,中國詩的衰亡是正常的、命該的、必然的。盛過了,不可能盛之又盛。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從整體上來觀照,中國不再是文化大國,是宿命的,不必怨天尤人。所謂希望,隻在於反常,異數。用北京土話說:抽不冷子出了個天才。
我的看法是,古人協韻是天然自成,到了沈約他們,用理性來分析,其實便宜了二流三流角色。對一流詩人,實在沒有必要。沈約本人,一上來就做過了頭,形式的完整使詩意僵化了。
六句完全對仗,但很不自然——自然造人,知道該雙的雙、該單的單:兩耳、兩眼、兩乳、兩手、兩腳、一頭、一鼻、一嘴、一臍、一性器——所以沈約的主張,流弊是後人的文字遊戲,小醜跳梁,一通韻律便儼然詩人。當然,沈約不負這個責。縱觀中國詩傳統,有太多的詩人一生為了押韻,成了匠人,相互讚賞,以為不得了。
這份名單,嚇死人。中國是超級詩國。英國算是得天獨厚的詩國,詩人總量根本不能與中國比。
教我讀杜詩的老師,是我母親,時為抗戰逃難期間。我年紀小,母親講解了,才覺得好。
所謂中國的“中世紀”,是從齊(公元479年)至明(約公元十六世紀前後,明代的中葉),前後也是一千年餘。中國的中世紀,正好是大放光明的時期。偏偏在這一千年間,中國文化放盡了光芒,享盡了繁華。有點像人的交運,中國少年交運——後來倒黴了。
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是中國文學最好的時期。
先講詩。中國,可說是詩的泱泱大國。從未有一個國度,詩的質量如此之高。歌德羨慕極了,陶詩翻譯成法文,法國人也直道偉大。
真能體會中國詩的好,隻有中國人。
唐詩可分二期。第一期,是變化古詩為近體詩,講唐詩,要從沈約講起。古詩格律不森嚴,《詩經》、《楚辭》、《古詩十九首》,都較自由。從宋、齊、梁、陳,開始格律化了,這格律,到唐朝盛極。
竟然直到“五四”,都在這格律中。說到詩,即問五言七言,是絕是律。
有利有弊。所謂“藝術成長於格律,死亡於自由”。另一理,格律發展到飽和點、頂點,自會淘汰、求變。
中國詩的演變,脈絡清晰。既是連貫呼應的,又是段落分明的——唐詩宋詞,有一種精神上的親戚關係。
唐是盛裝,宋是便衣,元是褲衩背心。拿食物來比,唐詩是雞鴨蹄膀,宋詞是熱炒冷盆,元曲是路邊小攤的豆腐腦、脆麻花。
如此看,中國詩的衰亡是正常的、命該的、必然的。盛過了,不可能盛之又盛。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從整體上來觀照,中國不再是文化大國,是宿命的,不必怨天尤人。所謂希望,隻在於反常、異數。用北京土話說:抽不冷子出了個天才。
到近代,又出天才,是時代埋沒不了他。因為他的天才比時代大,他的藝術的壽命比時代的壽命長。屈原天才,比時代大。曹雪芹,《紅樓夢》一向是禁書,但禁不了。而《紅樓夢》是寫於唐宋元明之後的呀,文學的黃金時代早就過完了。可是曹先生照樣有事情做,時代壓不死他。他之後,又茫茫然一派殘山剩水,即使出現幾個文學精英分子,但他們的天才比他們的時代小,小太多了。中國不會有文藝複興。港台富了,沒有文藝。文化五彩沙漠。期待時代轉變,不如期待天才。
政軍史上,有時勢造英雄之說。文學史沒有這麼闊氣。有好時代,出天才,也有出天才,時代窩囊。
沈約之後,格律詩成熟,此前曹家、建安七子,功不可沒。所謂詩的古體,從《詩經》下來,都是四言為主,不事對仗,較口語化。曹寫短句,不靠對仗。五言大興後,漸由散漫趨向工整,由質樸進入雕琢。詩,開始講究字麵上的美麗,引出唐詩。
名句:
白雲抱幽石,綠筱媚清漣。
四名詞,四形容詞,二動詞,已很講究。
齊初,沈約、王融、謝朓等合起來創造詩律,供詩人參照。當時,詩人都不反對。心甘情願,爭做美麗的五言詩。
對仗好,動詞對動詞,形容詞對形容詞,卻很自由地玩弄。外國沒有的。
文字遊戲,做作,不真誠,不自然,但實在是巧妙,有本領。
齊,是唐詩的序曲期,出現之久,序曲唱得很長。
這裏要做技術性的補充解釋:詩的新韻律所以創立,主要因為梵文在發音方法上影響了中國,其發音比中國語言精密。後定平、上、去、入四聲法,過去中國對詩的韻律並不多加分析,之後,講究了。
沈約,字休文,吳興武康人,生於公元441年,幼貧苦,篤誌好學,研通群籍。初仕宋,為尚書度支郎,入齊為步兵校尉、管書記,侍太子,又曾出為東陽太守,此時已經成了一代宗師了。當時沈約作《四聲譜》,謝朓、王融讚和,以身作則,倡言為詩必須講究四聲,否則不作諧和論,世稱永明體(齊武帝年號)。永明體,四聲法,將每個字納入聲部,儼然詩韻的“憲法”,後人說某詩出韻,即否定的意思,其實束縛了後世詩人的手腳。我的看法是,古人協韻是天然自成,到了沈約他們,用理性來分析,其實便宜了二流三流角色。對一流詩人,實在沒有必要。沈約本人,一上來就做過了頭,形式的完整使詩意僵化了,例:
《石塘瀨聽猿》
嗷嗷夜猿鳴,溶溶晨霧合。
不知聲遠近,惟見山重遝。
既歡東嶺唱,複佇西岩答。
六句完全對仗,但很不自然——自然造人,知道該雙的雙、該單的單:兩耳、兩眼、兩乳、兩手、兩腳、一頭、一鼻、一嘴、一臍、一性器——所以,沈約的主張,流弊是後人的文字遊戲,小醜跳梁,一通韻律便儼然詩人。當然,沈約不負這個責。縱觀中國詩傳統,有太多的詩人一生為了押韻,成了匠人,相互讚賞,以為不得了,這是很滑稽的。
總之,沈約做過了頭。形式完整,詩意僵化了。該不對稱時就不對稱,文字豈可句句對稱?
梁有《昭明文選》。蕭家三子,父蕭衍,共四人(蕭衍、蕭統、蕭綱、蕭繹),為唐詩的黃金時代奠定基礎。後來,又出了江淹(“江郎才盡”,指的就是他,才盡而能出名。“名落孫山”,孫山是最末一名,也因此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