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文士總糾纏於李杜的比較,想比出高低來。他們二人恰是好朋友——不必比較。
李白,字太白,號青蓮。公元701年誕於蜀,原籍隴西。少年時,宏放任俠,一說因事手刃數人,逃亡路線經岷山、襄漢、洞庭,東至金陵、揚州。因識郭子儀(唐名將,身係唐室安危者二十年),得脫罪。既去齊魯,與孔巢父諸人交遊,大概就在這時結交杜甫。李白喜歡嘲弄杜甫。杜甫沉摯,真愛李白。李白的性格很明亮,像唐三彩上的釉。他喜歡誇張吹牛,奇的是不令人討厭。什麼道理呢?他畢竟有底。他寫給韓荊州的信《與韓荊州書》中有說:
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十五好劍術,遍幹諸侯。三十成文章,曆抵卿相。
明明是大話,但單看文字音節,就好。而且劍術有兩下子,否則一人怎能殺數人?李白是個人生模仿藝術的大孩子。據說有外國血統,通外文,長相異於漢種,思想屬於道家一路。賀知章(659——744),玄宗時禮部侍郎,精書法,曠達善談,山陰人,見李白,歎曰:“子誠謫仙人也。”李白病卒於安徽當塗,年六十二。
杜甫,字子美,號少陵,湖北襄陽人。公元712年生,祖父是文學家。少貧。開元年間在蘇州、紹興一帶遊曆。曾赴京兆(長安)應進士試,不第。天寶時曾作《奉呈韋左丞丈》一詩,有自傳性:
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
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
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
李邕求識麵,王翰願卜鄰。
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
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
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
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
……
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
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
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
白鷗沒浩蕩,萬裏誰能馴?
唐代詩人善於推銷自己,我並無反感。韓愈差些,猴急。杜甫盡管說自己好,其實他自己比他說的要好得多。後來終於被玄宗注意了,使侍製集賢院,授右衛率府胄曹參軍。安祿山之亂,長安陷落,玄宗逃到四川,杜甫為賊所捕,困居長安城中。
《春望》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曆史就是命運。神秘在安祿山亂時,浪漫主義全盛期過去了,完成了,李白可以退休了,杜甫的天性本是沉鬱的,悲劇性的,正合適寫憂傷離亂。如果杜甫一生富貴、繁華安樂,他的詩才發揮不到這樣高。他的詩,一部分我作為藝術看,一部分作為史料看。
李白是浪漫主義全盛期的代表——上帝真是大導演,會選主角,讓杜甫在安祿山之亂後寫動亂中的唐朝,例如:
《宿府》
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
這是貝多芬交響樂慢板的境界(音樂豐厚,詩比起來,單薄了)。晚年七律:
《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近乎鋼琴協奏曲,有貝多芬、勃拉姆斯風範。杜甫功力極深,請特別注意他的聯句,對仗工整,感覺不出用力,而且無懈可擊。另一個特征是,別人忽略的、不去寫的東西,他偏寫,寫得精彩,大手筆:
《述懷一首》
……
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
朝廷湣生還,親故傷老醜。
涕淚授拾遺,流離主恩厚。
柴門雖得去,未忍即開口。
寄書問三川,不知家在否。
比聞同罹禍,殺戮到雞狗。
山中漏茅屋,誰複依戶牖。
摧頹蒼鬆根,地冷骨未朽。
幾人全性命,盡室豈相偶。
嶔岑猛虎場,鬱結回我首。
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後。
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
……
教我讀杜詩的老師,是我母親,時為抗戰逃難期間。我年紀小,母親講解了,才覺得好,因此鬧了話柄:有一次家宴,談起沈雁冰的父親死後,他母親親筆作了挽聯。有人說難得,有人說普通,有人說章太炎夫人湯國梨詩好(湯是烏鎮人),我忍不住說:
“寫詩麼,至少要像杜甫那樣才好說寫詩。”
親戚長輩哄堂大笑,有的認為我狂妄,有的說我將來要做呆頭女婿,有的解圍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更有挖苦的,說我是“四金剛騰雲,懸空八隻腳”。我窘得麵紅耳赤,想想呢,自己沒說錯,要害是“至少”兩字,其他人根本沒有位置,親戚們當然要笑我褻瀆神聖,後來見到,還要問:
“阿中,近來還讀杜詩麼?”
杜甫晚年攜家避居夔州,五十五歲了。《秋興八首》即為晚年之作,“晚節漸於詩律細”。“老來漸知粗中細,細到頭來又變粗”,各人的路不同,一般人隻不過是自己老了,也細了,就沾沾自喜近乎杜甫了,其實恐怕細不久就斷了。
杜甫又飄遊四方,出瞿塘,下江陵,溯沅、湘,以登衡山,卒達耒陽。時發大水,十日不得食,縣令知之,送酒食至。據說有牛肉和白酒,因為吃了不消化,又大醉,死於客舍。
讀杜詩,要全麵,不能單看他憂時、懷君、記事、刺史那幾方麵。他有抒情的、唯美的,甚至形式主義的很多麵。
不必說杜甫是中國最大的詩人,我在《瓊美卡隨想錄》中是這樣給杜甫定位的:“如果抽掉杜甫的作品,一部《全唐詩》會不會有塌下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