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無端聞其細膩酸咽之詞,以餘初不宿備,故噤不能聲。靜子續其聲韻曰:“三郎,胡為緘口如金人?固弗容吾一聞芳訊耶?”
餘遂徑報曰:“彼馬德利產,其父即吾恩師也。”
靜子聞言,目動神慌,似極慘悸,故遲遲言曰:“然則彼人殆絕代麗姝,三郎固豈能忘懷者?”
言畢,哆其櫻唇,回波注睇吾麵,似細察吾方寸作何向背。餘略引目視靜子,玉容瘦損,忽而慧眼含紅欲滴。餘心知此子固天懷活潑,其此時情波萬疊而中沸矣。餘情況至窘,不審將何詞以答。少選,遽作莊容而語之曰:“阿姊當諒吾心,絮問何為?餘實非有所戀戀於懷,顧餘素怏怏不自聊者,又非如阿姊所料;餘周曆人間至苦,今已絕意人世,特阿姊未之知耳。”
餘言畢,靜子揮其長袖,掩麵悲咽曰:“宜乎三郎視我,漠若路人,餘固烏知者?”已而複曰:“嗟乎!三郎,爾意究安屬?心向麗人則亦已耳,寧遂忍然弗為二老計耶?”
餘聆其言,良不自適,更不忍傷其情款,所謂藕斷絲連,不其然歟?餘遂自綰愁絲,陽慰之曰:“稚弟胡敢者?適戲言耳,阿姊何當芥蒂於中?令稚弟皇恐無地。實則餘心緒不寧,言乃無檢。阿姊愛我既深,尚冀阿姊今以恕道加我,感且無任耳!阿姊其見宥耶?”
靜子聞餘言,若喜若憂,垂額至餘肩際,方含意欲申。餘即撫之曰:“悲乃不倫,不如歸也。”
靜子愁愫略釋,盈盈起立,捧餘手重複親之,言曰:“三郎記取:後此無論何適,須約我偕行,寸心釋矣。若今晨匆匆自去,將毋令人懸念耶?”
餘即答曰:“敬聞命矣。”
靜子此時俯身拾得紅紋貝殼,執玩反複,旋複置諸沙麵,為狀似甚樂也。已而駢行。天忽陰晦,欲雪不雪,路無行人。靜子且行且喟,餘栗栗惴懼不已。乃問之曰:“阿姊奚歎?”
靜子答曰:“三郎有所不適,吾心至慊。”
餘曰:“但願阿姊寬懷。”
此時已近山腳孤亭之側,離吾家隻數十武,餘停履謂曰:“請阿姊先歸,以慰二老。小弟至板橋之下,拾螺蛤數枚,歸貽妹氏,容緩二十分鍾寧家,弟恐有勞垂盼。阿姊願耶,否耶?”
靜子曰:“甚善。餘先歸為三郎傳朝食。”言畢,握餘手,略鞠躬,言曰:“三郎早歸,吾偕令妹佇伺三郎,同禦晨餐。今夕且看明月照積雪也。”
餘垂目細瞻其雪白冰清之手,微現蔚藍脈線,良不忍遽釋,惘然久之,因曰:“敬謝阿姊禮我!”
二十
餘目送靜子珊珊行後,喟然而歎曰:“甚矣,柔絲之絆人也!”餘自是力遏情瀾,亟轉山腳疾行。漸前,適有人夫牽空車一輛,餘招而乘之,徑赴車站,購票訖,汽車即發。二日半,經長崎,複乘歐舶西渡。餘方豁然動念,遂將靜子曩日所媵鳳文羅簡之屬,沉諸海中,自謂憂患之心都泯。
更二日,抵上海。餘即入城,購僧衣一著易之,蕭然向武林去,以餘素慕聖湖之美,今應順道酬吾夙願也。既至西子湖邊,盈眸寂樂,迥絕塵寰。餘複泛瓜皮舟,之茅家埠。既至,餘舍舟,肩挑被席數事,投靈隱寺,即宋之問“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處也。餘進山門,複至客堂,將行李放堂外左邊,即自往右邊鵠立。久久,有知客師出問曰:“大師何自而來?”餘曰:“從廣州來。”知客聞言,欣然曰:“廣東富饒之區也。”餘弗答,摩襟出牒示之。知客審視牒訖,複欣然導餘登南樓安息。餘視此樓頗廣,丁方可數丈。樓中一無所有,惟灰磚數方而已。迄薄暮,齋罷,餘急就寢,即以灰磚代枕。入夜,餘忽醒,弗複成寐。又聞樓中作怪聲甚厲,餘心驚疑是間有鬼,顫栗不已,急以絨氈裹頭,力閉餘目,雖汗出如沈,亦弗敢少動,漫漫長夜,不勝苦悶。天甫遲明,聞鍾聲,即起,詢之守夜之僧,始知樓上向多鬆鼠,故發此怪聲,來往香客,無不驚訝雲。
晨粥既畢,主持來囑餘曰:“師遠來,晨夕無庸上殿,但出山門掃枯葉柏子,聚而焚之。”
餘曰:“謹受教。”
過午,複命餘將冷泉亭石腳衰草剔淨。如是安居五日過已,餘頗覺然自得,竟不識人間有何憂患,有何恐怖,聽風望月,萬念都空。惟有一事,不能無憾:
以是間風景為聖湖之冠,而冠蓋之流,往來如鯽,竟以清淨山門,為凡夫俗子宴遊之區,殊令人弗堪耳。
二十一
餘一日無事,偶出春淙亭眺望,忽見壁上新題,墨痕猶濕。餘細視之,即《捐官竹枝詞》數章也,其詞曰:
二品加銜四品階,
皇然綠轎四人抬。
黃堂半跪稱卑府,
白簡通詳署憲台;
督撫請談當座揖,
臬藩接見大門開。
便宜此日稱觀察,
五百光洋買得來。
大夫原不會醫生,
誤被都人喚此名。
說夢但求升道府,
升階何敢望參丞。
外商吏禮皆無分,
兵戶刑工浪掛名。
一萬白銀能報效,
燈籠馬上換京卿。
一麾分省出京華,
藍頂花翎到處誇。
直與翰林爭俸滿,
偶兼坐辦望厘差。
大人兩字憑他叫,
小考諸童聽我枷。
莫問出身清白否,
有錢再把道員加。
工賑捐輸價便宜,
白銀兩百得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