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選,侍婢請女入。餘同莊往草場中,徘徊流盼。忽而莊顏色慘白,凝立不動。餘再三問之,始曰:“餘思及蓮佩前此垂愛之情及阿嬸深恩,而吾今茲愛情所向,乃乖忤如是,中心如何可安?複悟君前日訓迪之言,吾心房碎矣!”餘見莊憂深而言婉,因慰之曰:“子勿戚戚弗寧,容日吾當代子陳情於令叔,或有轉機,亦未可料。”實則餘作此語,毫無把握。然而溺於愛者,乃同小兒,其視吾此語,亦如小兒聞人話餅,莊又焉知餘之所惴惴者耶?餘辭莊歸,中途見一馬車瞥然而過,車中人即蓮佩也,其眼角頗紅。餘心歎此女實天生情種,亦橫而不流者矣。方今時移俗易,長婦姹女,皆竟侈邪,心醉自由之風,其實假自由之名而行越貨,亦猶男子借愛國主義而謀利祿。自由之女,愛國之士,曾遊女、市儈之不若,誠不知彼輩性靈果安在也!蓋餘此次來滬,所見所聞,無一賞心之事。則舊友中不少懷樂觀主義之人,餘平心而論,彼負抑塞磊落之才,生於今日,言不救世,學不匡時,念天地之悠悠,惟有強顏歡笑,情鬱於中,而外貌矯為樂觀,跡彼心情,苟謂諸國老獨能關心國計民生,則亦未也。
迄餘行至黃浦,時約十句鍾,捫囊隻有銅板九板,心謂為時夜矣,複何能至友人住宅?昔餘羈異國,不能謀一宿,乃驛路之待客室,吸煙待旦,此法獨不能行之上海。餘徑至一報館訪某君。某君方埋首亂紙堆中,持管疾書,見餘,笑曰:“得毋謂我下筆千言,胸無一策者耶?”餘曰:“此不生問題者也。夜深吾無宿處;故來奉擾。”某君曰:“甚善。吾有煙榻,請子先臥,吾畢此稿,即來共子聚談。吾每日以‘勳爵勳爵,入閣入閣’諸名詞見累,正欲得素心人一談耳。”餘問曰:“子於何時就寢?”某君曰:“明晨五六句鍾始能就寢。子不知報館中人,一若依美國人之起臥為準則耶?”餘曰:“然則聽我去睡,明晨五六句鍾,適吾起時也。”某君曰:“子自臥,吾自為文。”餘乃和衣而睡。
明晨,餘更至一友人家。友人顧問餘曰:“子冬衣猶未剪裁。何日返西湖去?”餘曰:“未定。”友人出百金紙幣相贈曰:“子取用之。”餘接金,即至英界購一表,計七十元,意離滬時以此表還贈其公子上學之用,亦達其情。餘購表後,又購呂宋煙二十元之譜,即返向日寄寓友人之處。
翌日,接莊箋,約餘速往。餘既至,莊即牽餘至臥室,細語餘曰:“吾嬸明日往接蓮佩來此同住,吾今殊難為計,最好君亦暫寓舍間,共語晨夕;若吾一人獨居,彼必時來纏擾。彼日吾冷然對之,彼悵惘而歸,吾知彼必有微言陳於吾嬸也。”餘曰:“尊嬸尚有何語?”莊曰:“此消息得之侍婢,非吾嬸見告者。”餘曰:“餘一周之內,須同四川友人重赴西湖,愧未能如子意也。”莊曰:“使君住此一周亦佳,不然者,吾惟有逃之一法。”
餘即曰:“子逃向何處?”莊曰:“吾已審思,如事迫者,吾惟有約靈芳同往蘇州或長江一帶商埠。”餘曰:“靈芳知子意否?”莊曰:“病院一別,未覺再見,故未告之。”餘曰:“善,餘來陪子住,細細商量可也。子若貿然他遁,此下下策,餘不為子取也。”餘是日即與莊同居,其叔嬸遇餘,一切殷渥,餘甚感之。
明日,蓮佩亦遷來南苑,所攜行李甚簡單,似不久住也者。餘見莊與蓮佩每相晤麵,亦不作他語,但莞爾示敬而已。有時見蓮佩佇立廳前,莊則避麵而去,蓮佩故心知之而無如何也。
一日,天陰,氣候頗冷,餘同莊閑談書齋中。忽見侍婢捧百葉水晶糕進,曰:“此燕小姐新製,囑饋公子並客。”莊受之。侍婢去未移時,而蓮佩從容含笑入齋,問起居。莊此時無少驚異,亦不表殷勤之貌,但曰:“多謝點心。請燕小姐坐近爐次,今日氣候甚寒也。”蓮佩待餘兩人歸原座,乃斂裾坐於爐次,蓋服西裝也,上衣為雪白毛絨所織,披其領角,束桃紅領帶,狀若垂巾,其短裾以墨綠色絲絨製之,著黑長襪,履十八世紀流行之舄,乃玄色天鵝絨所製,尖處結桃紅Ribbon,不冠,但虛鬟其發,兩耳飾鑽石作光,正如烏雲中有金星出焉。餘見莊危坐,不與之一言,餘乃發言問曰:“燕小姐嚐至歐美否?”蓮佩低鬟應曰:“未也。吾意二三年後,當往歐洲一吊新戰場。若美洲,吾不願往,且無史跡可資憑睇,而其人民以Make money為要義,常曰:‘Two dollars is always better than one dollar.’視吾國人直如狗耳,吾又何顏往彼都哉?人謂美國物質文明,不知彼守財虜,正思利用物質文明,而使平民日趨於貧。故倡人道者有言曰:‘使大地空氣而能買者,早為彼輩吸收盡矣。’此語一何沉痛耶!”言已,出素手加煤於爐中。莊乘間取書自閱。蓮佩加煤既已,遂辭餘兩人,回身斂裾而去。餘語莊曰:“斯人恭讓溫良,好女子也。”莊愁歎不語。餘乃易一新呂宋煙吸之,半及其半,莊忽拋書語餘曰:“此人於英法文學,俱能道其精義,蓋從蘇格蘭處士查理司習聲韻之學五年有半,匪但容儀佳也,此人實為我良師,吾深恨相逢太早,致反不願見之。嗟夫,命也!”莊言時,含淚於眶。頃之,謂餘曰:“君今同我一訪靈芳可乎?其兄久無書至,吾正憂之。”餘曰:“可。”遂同行。至巴子路,問其婢,始知靈芳母女往昆山已數日,乃悵悵去之。比歸別業,則見蓮佩迎於苑門之外,探懷出一函,呈莊曰:“是靈芳姊手筆,告我雲已至昆山,不日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