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晨,餘複看莊氵是。莊氵是見餘,如不複識,但注目直視,默不一言。餘即時請謁其叔,語以莊氵是病症頗危,而稍稍道及靈芳之事,冀有以助莊氵是於毫末。其叔怒曰:“此人不聽吾言, 狂悖已甚。煩汝語彼,吾已碎其玉簪矣。此人年少任情,不知‘女不貞,士不信’,古有明訓耶?”言已,就案草一方交餘曰:“據此人病狀,乃肝經受邪之症,用人參、白芍、半夏各三錢,南星、黃連各二錢,陳皮、甘草、白芥子各一錢,水煎服,兩三劑則愈。煩為我照料一切。”言時浩歎不置。餘接方,嗒然而退,招待婢往藥局配方。侍婢低聲語餘曰:“燕小姐昨夜死於臥室,事甚怪。主母戒勿泄言於公子。”餘即問曰:“汝親見燕小姐死狀否?”侍婢曰:“吾今早始見之,蓋以小刃自斷其喉部也。”餘曰:“萬勿告公子。汝速去取藥。”乃餘返莊氵是臥內,莊氵是麵發紫色,其唇已白,雙目注餘麵不轉。餘問:“安否?”累問,莊氵是都如不聞。餘靜坐室中待侍婢歸。莊氵是忽而搖首歎息,一似知蓮佩昨夕之事者。然餘心料無人語彼,何由知之?忽侍婢歸,以藥付餘。複以一信呈莊氵是。莊氵是觀信既已,即以授餘,麵色複變而為青。餘側身撫其肩。莊氵是此時略下其淚,然甚稀疏。餘知此乃靈芳手筆,顧今無暇閱之。更遲半句鍾,侍婢將湯藥而進。莊氵是徐徐服之,然後靜臥。餘乃乘間披靈芳之信覽之。信曰:
氵是君足下:
病院相晤之後,銀河一角,咫尺天涯,每思隆情盛意,即亦點首太息而已。今者我兩人情分絕矣!前日趨叩高齋,正君偕蓮姑出遊時也,蒙令叔出肺腑之言相勸。昔日遺簪,乃妾請於令叔碎之,用踐前言者也。今茲玉簪既碎,而吾初心易矣。望君勿戀戀細弱,須一意憐愛蓮姑。妾此生所不與君結同心者,有如日。複望君順承令叔嬸之命,以享家庭團囗欒之樂,則薄命之人亦堪告慰。嗟乎!但願訂姻緣於再世,盡燕婉於來生。自茲訣別,夫複何言!
靈芳再拜餘觀竟,一歎莊氵是一生好事已成逝水,一歎蓮佩之不可複作,而靈芳此後情境,餘不暇計及之矣。莊氵是忽醒而吐,餘重複搓其背。莊氵是吐已,語餘曰:
“靈芳絕我,我固諒之,蓋深知其心也。惜吾後此無緣複見靈芳,然而……”言至此,咽氣不複成聲。餘即扶之而臥,直至晚上,都不作一言。餘囑侍婢好好看視,冀其明日神識清爽,即可仍圖歡聚。餘遂離其病榻,歸寢室。然餘是夕已震恐不堪,亦惟有靜坐吸煙,連吸十餘支,始解衣而睡, 出新表視之,不覺一句半鍾。餘甫合眼,忽聞有人啟餘寢室之門,望之,則見侍婢持燭倉皇,帶淚而啟餘曰:“公子氣斷矣!”餘急起趨至其室,按莊氵是之體,冷如冰霜。少間,其叔嬸俱至。其叔舍太息之外,無他言。惟其嬸垂淚顫聲撫莊氵是曰:“汝真不解事,累我至此田地!”言已複哭。
天明,餘亟雇車馳至紅橋某當鋪,出新表典押,意此表今不送人亦無不可。餘既典得四十金,即出,乃遇一女子,其麵右腮有紅痣如瓜子大。猛憶此女乃靈芳之婢,遂問之曰:“靈姑安否?”女含淚不答。餘知不佳。時女引餘至當鋪屋角語餘曰:“姑娘前夕已自縊,恫哉!今家中無錢部署喪事,故主母命我來此耳。”餘聞此語,傷心之處,不啻莊氵是親聞之也。
遲三日,為莊氵是出葬之日,來相送者,則其遠親一人,同學一人,都不知莊氵是以何因緣而殞其天年也。既安葬於眾妙山莊,餘出厚資給守山者,令其時購鮮花,種於墳前,蓋不忍使莊氵是複見殘英,今茲莊氵是、靈芳、蓮佩之情緣既了,彼三人者,或一日有相見之期,然而難也。
非夢記
吾邑汪玄度,老畫師也,其人正直,為裏黨所推。妻早亡,剩二女,長曰薇香,次曰芸香,均國色。玄度自教二女繪事。有燕生名海琴者,其父與玄度世交,因遣之從玄度學。既三年,頗得雲林之致,而生孜孜若無能也。玄度愛生如己子,欲以薇香妻之;生之父母,俱皆當意。生行年十二,遭母喪,父摯之博遊西樵。逾年歸,將為生行訂婚之禮,不料以消渴疾卒,生惟依其嬸劉氏。後三年,玄度重以姻事聞於劉,劉意殊不屬,乃婉言曰:“待之,待之,更三年議此未遲也。”
一日,劉假無心之詞,問生曰:“汝愛薇香否?”生視地不答。劉曰:“薇香,好女子也,惟我問諸算命先生矣,恐不利於汝,故為汝辭之耳。”生愈不語。過四月,生得沉疾,劉百問不一答。劉心知其理,耳語之曰:“我有甥女鳳嫻,與薇香不上下,定為汝娶之,勿戚也。薇香但善畫,須知畫者,寒不可衣,饑不可食,豈如鳳嫻家累千金,門當戶對者耶?”生不語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