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五日,生病稍痊。劉大悅,命侍婢阿娟以玫瑰點心進之。詰朝,生徐行至燕處之室。甫入,見劉與一靚妝之女郎共話。女突見生,即起立欲避。生凝矚不轉。劉見生,慰問倍切,忽而微哂,引女郎之手,即問生曰:“昨日點心美乎?”生曰:“厥製滋佳。”因問所自來,劉向女郎言曰:“汝今日更為海琴多製百枚,彼病新瘥,食量必倍於汝。”此時,女郎紅上梨渦。生肅然欲退,劉止之,笑曰:“海琴今日見嘉賓不拜,何也?既啖人家點心,不當道謝耶?”生如言,與女郎為禮。女亦莞爾,盈盈下拜。此覿麵之始也。停午,女親持重酪及餅子饋生,生亦欣然相受。抵暮,生患又發,體中溫度逾四十。第二日,人略清爽,複見女郎軟步溫香,捧藥而進。自是,殷勤調護,彼此默不一言。一夕,生目稍瞑,忽覺有人即枕畔引生右手,加諸鼻端聞之,複傾首以櫻唇微微親生之腮。迄生張目而視,則女郎悄立於燈畔,著雪白輕紗衫,靡顏膩理。二人眼光頻頻相對,生中心愈覺搖搖,久之,微啟女郎曰:“阿姊悴矣。”又曰:“何事見教?敬煩阿姊以芳名見告。”女低鬟不應。有間,生再問曰:“嬸娘安睡未?”女又不應,然見生發問,若欣欣然有喜色,即探懷出一嵌珠小盒授生,回身而去。厥後,生久不睹女郎,乃私叩阿娟曰:“前日女郎何人也?”阿娟笑而不答。

他日又問,附耳曰:“汪家薇香,公子認得未?”既而,生自念薇香貞默達禮,吾雖在病中,豈容為我侍側?”矧以香盒見貽,於禮尤悖。生不見薇香七稔,然幼小之時,知其腰纖細,發茂密,及其雙渦動處,今日尚曆曆憶之。繼而更設一想,謂此女郎或吾在夢中所遇,非真薇香,殆阿娟給我耳。執盒細瞻之,異常精好,疑香如故,則又明明非夢。使阿娟之言屬實,何以容發並不符協?此際百思亦不能得其真。綜之,此女郎非薇香,即鳳嫻,非鳳嫻,即薇香,舍此二人,嬸娘決無遣看病榻之理。由往複推勘,如入魔不醒。忽而急起呼曰:“阿娟,汝趣告主母,公子非薇香,即畢生不娶也。”數日,生似愈而非愈。劉複慰曰:“汝須自寧其神,明春為汝娶薇香也。”生自此日,為狀微適。有僧名遣凡者,與生素舊,微窺其情,隨時示以《般若》意旨,令自開悟。而生執於滯情,疑信參半。

破夏,遣凡約生赴鼎湖,居報恩寺四十餘日,病仍弗瘳。一日,生泛舟過一橋,有二女行釣水邊,微風動裾,風致乃如仙人。生審覘之,的與垂髫時無參差,正薇香姊妹也。心躍然動不已,知阿娟之言妄。既歸,訪之小沙彌,方知玄度寄寓寶幢南院。明日,晨齋畢,生謁玄度。玄度粗衣,垢麵,而神宇高古,方伏案作畫,畫鬆下一老僧,獨坐彈琴,一鶴飛下。既竟,命生為題之。生接筆構思,少選,書一絕句曰:

海天空闊九皋深,飛下鬆陰聽鼓琴。

明日飄然又何處?

白雲與爾共無心。

玄度自撚其須曰:“字跡類女子,然小詩可誦也。”已而告生曰:“吾來已兩月,一二日須返裏,為先人修墓。汝軟弱,於此靜養為宜,吾事畢,即來看汝。”生聞言,戚然改容,知不能與薇香於此圖良會也,遂辭其師,出門惘惘。路上遇韋媼迎麵言曰:“久未見公子,公子麵容瘦峭,何也?我正有無窮之言,宜加質問,公子許我乎?”生心滋異,回憶媼是薇香奶母,慈祥之人也,恭謹答曰:“惟媼之命。”媼第一問曰:“頗聞人言,公子已定婚,其人麗且富也,非歟?”生曰:“未之前聞。”第二問曰:“公子髫齡時,與薇香甚相親愛,今公子憶念之乎?”生曰:“深憶之。”第三問曰:“薇香曾有何物贈公子?”生曰:“有其亡母所遺波斯國合心花釵。”第四問曰:“今猶在否?”生曰:“珍藏之。”最後第五問曰:

“公子愛花釵,抑愛表妹之香盒耶?”生始聳然不能為辭,相顧良久,反問媼曰:“媼那由知香盒事?”媼不答,即正色言曰:“薇香傾心向公子以來,匪日不思公子,密告我曰:‘不偶公子,不如無生。’我深念薇香雖貧,公子夙稱風義,固如是負一女子耶?

”生從容答曰:“我心亦如薇香。此事稟父母之命,我實誓此心:天下女子,非薇香不娶也!”遂將得病受盒諸事,一一白媼,媼始省劉之用心,並非公子忘懷。生瀕行,曰:“上帝在天,矢死不移吾誌!”媼曰:“佳哉,公子之言也!公子珍重千萬!我他日會令薇香見公子,望公子勿泄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