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憂傷彼得堡(2 / 3)

從十二月黨人起始,除了一個聳立不移的彼得堡之外,還有了一個被放逐的彼得堡。蘇俄時代的別爾嘉耶夫、布爾加科夫、曼德爾施塔姆,以及普寧、布羅茨基、索爾仁尼琴,這些人都是在彼得堡完成了對俄羅斯思想養分的吸收,並帶著這份業已形成的世界觀,離開了地理上的彼得堡,將精神上的彼得堡流布到了世界的各個角落。

普希金的《青銅騎士》,寫了不可一世的彼得大帝,他騎在騰躍的駿馬上,昂首眺望涅瓦河,何等威武?這位俄羅斯民族的聖君,從一座小木屋開始,興建了這座偉大的城市。這裏成了花崗岩建築和橋梁的城市,也是悲情與風流的城市。這裏還成了俄羅斯精神的出海口,連接著東正教傳統與歐洲的文明。我讀的《青銅騎士》是查良錚的譯本,普希金在第一章開篇就寫道:“在幽暗的彼得堡的天空,吹著十一月的寒冷的風……”普希金舊居很小巧,出來,有一片小樹林,那是普希金決鬥的地方,他用生命捍衛榮譽和尊嚴。

就在普希金去世的前一年,《哲學書簡》橫空出世。恰達耶夫給他情人的信,由別林斯基譯成俄文:我們這個民族沒有對人類文明作出貢獻。我們的本事就是奴役自己和奴役他人,這是俄羅斯的罪過。尼古拉一世直接幹預,恰達耶夫的作品被勒令永遠不能出版。他被宣布為瘋子,必須接受警察和醫生的監護。赫爾岑說,恰達耶夫向俄國漫長黑夜放出了第一槍,拉開對俄國曆史命運、道路和前途曆史性辯論的序幕……普希金在《致恰達耶夫》中呼應道:“我們正忍受著期待的煎熬,翹望著那神聖的自由的時代,就像一個年青的戀人,在等著那確定的約會的到來。”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彼得堡的白夜中,他寫下了最浪漫的《白夜》。在彼得堡的沉沉黑夜中,他把對民族的思考上升到人生、宗教、救贖情懷的高度。在他身上,更能體現俄羅斯思想中悲天憫人的道德高度。對恰拉耶夫的《哲學書簡》,作為斯拉夫派最優秀的分子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後發現它是對的,認為俄國曆史所賦予的偉大神聖的使命,和俄羅斯的現狀完全不匹配。

對了,在這個曆史關頭,五十歲的托爾斯泰則寫完了他的《安娜·卡列尼娜》。那個大膽追求愛情的女性,為了擺脫僵死的婚姻,彼得堡習以為常的社交生活、甚至包括孩子謝遼沙都黯然失色,她縱使拋棄一切,也決不回頭。她決不蜷縮在別人的陰影中享受憂傷。在彼得堡,仿佛,從任何一扇斑駁的大門裏都會走出裙裾曳地,最後臥軌的安娜。安娜的滄桑沒有寫在臉上,她那雙呆滯的眼睛卻總是迷茫,好像美的背後是巨大的黑洞,人們禁不住要被吸引進去。安娜曾經的美麗,曾經的優雅,無可避免地成為命運詛咒的犧牲品。而這時,偉大的托爾斯泰內心危機重重,起因是他的良知。認為自己擁有土地、財產、農奴,就是一個罪人,完成《安娜·卡列尼娜》之後,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去坐牢。

托爾斯泰以基督徒的身份給亞曆山大三世寫信:“如果你把反對你的五名首犯判處絞刑,那麼馬上就會有更多的人替補他們的位置,因為仇恨隻會繁殖仇恨,如果你這樣做的話,你就是在曆史的關頭選擇了惡,放棄了善,俄國就會陷入血泊中。陛下如果以善報惡,你把他們放了,而且你給他們錢,用《聖經》的話來說,愛你的敵人。”托爾斯泰說,“我不知道其他人怎麼想,我托爾斯泰會號啕痛哭,我會俯在地上親吻你的腳。慈悲和愛會像泉流一樣流向俄羅斯。”亞曆山大三世當然無情地拒絕了托爾斯泰,也封死了托爾斯泰在民意和道德上拯救俄羅斯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