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草木之中,葉之大者,其聲窒;葉之槁者,其聲悲;葉之弱者,其聲懦而不揚。是故宜於風者莫如鬆。
蓋鬆之為物,幹挺而枝樛,葉細而條長,離奇而巃嵸②,瀟灑而扶疏,鬖髿而玲瓏。故風之過之,不壅不激,疏通暢達,有自然之音;故聽之可以解煩黷,滌昏穢,曠神怡情,恬淡寂寥,逍遙太空,與造化遊。宜乎適意山林之士,樂之而不能違也。
金雞之峰,有三鬆焉,不知其幾百年矣。微風拂之,聲如暗泉颯颯走石瀨;稍大,則如奏雅樂;其大風至,則如揚波濤,又如振鼓,隱隱有節奏。
方舟上人為閣其下,而名之曰鬆風之閣。予嚐過而止之,洋洋乎若將留而忘歸焉。蓋雖在山林,而去人不遠。夏不苦暑,冬不酷寒,觀於鬆可以適吾目,聽於鬆可以適吾耳,偃蹇而優遊,逍遙而相羊,無外物以汩其心,可以喜樂,可以永日,又何必濯潁水而以為高,登首陽而以為清也哉?
予,四方之寓人也,行止無所定,而於是閣不能忘情,故將與上人別而書此以為之記。時至正十五年七月九日也。
二
鬆風閣③在金雞峰下,活水源上。予今春始至,留再宿,皆值雨,但聞波濤聲徹晝夜,未盡閱其妙也。至是,往來止閣上凡十餘日,因得備悉其變態。
蓋閣後之峰,獨高於群峰,而鬆又在峰頂。仰視,如幢葆臨頭上。當日正中時,有風拂其枝,如龍鳳翔舞,離衤徙蜿蜒,轇轕徘徊;影落簷瓦間,金碧相組繡。觀之者,目之為明。有聲;如吹塤篪,如過雨,又如水激崖石,或如鐵馬馳驟,劍槊相磨戛;忽又作草蟲鳴切切,乍大乍小,若遠若近,莫可名狀。聽之者,耳為之聰。
予以問上人。上人曰:“不知也。我佛以清淨六塵④為明心之本。凡耳目之人,皆虛妄耳。”予曰:“然則上人以是而名其閣,何也?”上人笑曰:“偶然耳。”
留閣上又三日,乃歸。至正十五年七月二十三日記。
【注釋】
①屭贔:又作“贔屭”,猛壯有力的樣子。
②巃嵸:聚集的樣子。
③鬆風閣:在今浙江省紹興市會稽山上。
④六塵:佛教語。佛家把聲、香、味、觸、法稱為“六塵”。
【賞析】
本文是一篇頗具特色的遊記散文,分為上下兩篇,分別記述了兩次遊覽鬆風閣的情景和感受。文中描寫、敘述、抒情、議論的筆致,全都集中在鬆和風以及二者相聯所形成的聲中。上篇首先從大處入筆引出議論,逐層推論出本文所描寫的主體。接著從較為寬泛的角度來虛寫。寫鬆,描寫出鬆的枝幹、針葉以及鬆樹的形狀、姿態;再寫風,寫出由風的作用而發出自然美妙的鬆濤聲。跟著就實寫鬆風閣的鬆和風,突出地敘寫自己在此觀鬆、聽鬆的內心感受。下篇作者完全用實筆敘寫。作者從鬆、風的各種“變態”中,選擇正午時分風拂鬆枝這一特定的條件,細致地描繪了鬆樹的姿態、鬆影的美妙,生動地摹狀了變化萬端的各種鬆濤之聲。
綜觀全文,作者寫鬆、寫風,無論是虛寫還是實寫,都是從目睹和耳聞兩個角度,運用大量的比喻來狀寫摹擬,充分地調動了讀者的想象和聯想,使讀者達到感同身受的意境。作者極力讚美了鬆和風給人帶來的無窮美感,觀鬆可以適目,目為之明;聽鬆可以適耳,耳為之聰。然而作者卻並未由此而產生超然忘世之感,相反,在上篇,他嘲笑了許由和伯夷、叔齊的清高,在下篇,他對“清淨六塵”的佛家教義也不以為然。作者精妙的構思和高超的表現技巧將我們帶入一個美妙奇特的藝術境界。
遊天平山記
【作者簡介】
高啟(1336~1374),字季迪,號槎軒,明代長洲(今江蘇省蘇州市)人。元末隱居於吳凇青丘,又自號青丘子。明太祖洪武初年,被召為翰林院國史編修,編修《元史》。後又授戶部侍郎之職,堅辭不受,再隱青丘。朱元璋認為他不肯合作,借蘇州刺史魏觀一案,把他腰斬於南京,時年39歲。他是明初著名文學家,與詩人楊基、張羽、徐賁並稱為吳中四傑。以詩著稱,兼長各體;散文也很有成就,但數量不多,用意精深,明白暢達,亦可自成一家。有《高太史全集》。
【原文】
至正二十二年九月九日,積霖既霽,灝氣澄肅。予與同誌之友以登高之盟不可寒也,乃治饌載醪,相與指天平山①而遊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