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說,知識分子沒有接觸過馬;可是知識分子中間,留下這麼多人與馬的悲歡記憶的,可能說“獨此一家,別無分號”了。我童年生活在農村,有過馬背童真。但是讓我想象不到的是,兒時在馬背上的嬉戲,竟然是我人生戲劇的預演,之後在壓軸的大戲裏,卻充滿了人與馬的世紀悲愴:一支文人的筆杆,突然幻化成一根皮鞭,麵前的稿紙,忽然變成趕著馬車“破帽遮顏過鬧市”的人生畫麵;勞改農場的一輛馬車,鬼使神差般地帶著我,會見被虱子咬成肉幹、即去天堂報到、1955年唯一為胡風辯護的美學家呂熒。今天回憶起來,如果我沒有與1957年的苦難結緣,就沒了這一曲20世紀人與馬的曆史詠歎……
上1959年的馬車驚魂
這匹馬是棕黃色的蒙古馬,與我童年騎過那匹八歲口的老黑馬,大相徑庭。1954年我由一個山區的野娃兒,已然進京成了一名黨報記者。到了1957年時,記者稱號之外,我又多了一個副牌——出版了三本書的青年作家。一個每天揮動筆杆的人,之所以與那匹蒙古馬有了關係,要感謝1957年那場人人皆知的“陽謀”運動。一場風暴來臨,大樹低頭,小樹彎腰,連我這棵文學小草,也被連根拔起,於是我在1959年冬天,成了搖著鞭子趕著大車、穿街過市的一個車把式。至於我是如何在這場運動中成為網中之魚的,筆者已無興趣回敘——那已然是老掉牙的故事了,但是趕著馬車橫穿鬧市的經曆,裏邊蘊藏著的中國曆史的經緯,至今反芻起來還有個嚼頭——那是我還沒有折進大牆電網,留在北京巿內改造的一段往事。
本來,最初我是趕小毛驢車的車把式。由於在建國門內大街一場車技表演,才由驢車夫升格為馬車把式的。那時京城的建國門內大街,沒有林立的高樓,沒有長虹織成的彩燈;汽車、馬車與自行車,還能結伴而行。但是這條大街有著其他街道所不具備的地緣政治:那兒是北京車站拐向天安門和中南海的必經信道,因而便留下了我生命年輪中的這個絕筆。1959年,正是我國大饑餓年代的開始,人還常常要勒緊褲腰,那豬們就更缺乏飼料喂養了,我奉頭人之命,趕著一輛毛驢車每天去東郊九龍山酒廠,拉回一車車的稀酒糟,回到永定門外的四路通勞動基地,以解決豬們的腹中之饑。
那天,也許是天意讓我難堪吧,我搖著鞭子經過建國門大街時,正好碰上了迎賓車隊,要從北京站開出來。至於車隊接的是哪一位外國政要,這不關我的事;與我有關聯的是,警察催我快把驢車拉走(車廂板上固定著一個大鐵桶,桶兒殘留著稀酒糟黃黃的漿液,形態極像糞車),以防有礙觀瞻。我本來就是被打入社會另冊的老右,急忙揮鞭趕驢,真是應了老輩子留下的那句“人倒黴,喝口涼水也塞牙”的古話了,當我揮動鞭子催驢疾行的時候,可能是驢兒用力過猛之故吧,它腰下的那根肚帶,“叭”地一聲折斷了。隨著這一聲響,車上那個用來裝稀酒糟的大筒,向車尾滑了過去——由於重量後傾,驢車上兩根長長的車轅,失控地打了天秤,像兩挺高射機槍似的指向了天空。老天!肚帶在哪兒斷了都行,為啥偏偏斷在了這個節骨眼的地段呢!毛驢車是要靠那條肚帶定位的,由於沒了肚帶的禁錮,車打了前秤不說,那頭毛驢,便自由自在地從車轅裏鑽了出來。
“你這是咋搞的!”警察向我大聲訓斥,“車隊就快從北京站過來了。”
“肚帶斷了,咋走?”
“哎呀!哎呀!”那警察著急地看著手表,圍著車身亂轉了一陣,不知如何是好。
時已深秋初冬,我被眼前的尷尬局麵急出了一身熱汗。情急之際,我解下來腰裏紮緊皮襖的麻繩,用它與斷了的肚帶銜接了起來;那警察幫我按下去兩個朝天的車把,兩個人折騰了好一會兒,才算讓那頭毛驢重新複位——可是這一切都已然晚了,就在我倆剛剛重新套起酒糟車的時候,那迎賓車隊已然拐出了北京站口,向西風馳而去。好在車窗上大都掛著布簾,我不知那些貴賓們是否看見了這輛“糞車”,橫在大街之側;即使是從窗簾縫隙看見了,那些不諳中國國情的外國人,也會把我當成一個青年農民——無論他的想象力多麼富有,也不會想到趕車人,曾經是一個拿著筆杆在稿紙上塗鴉的青年作家。
這次驚魂事件發生之後,我便鳥槍換炮,從驢車把式搖身一變成為馬車把式了。活兒還是每天頂著星星起床,套上馬車到幾十裏之外的九龍山去拉喂豬的酒糟。馬車要往返經過永定門——花市——虹橋——東單——建國門大街的鬧市,當我疲憊地回到四路通,已是黃昏時分。一天之內,與我為伍的就是那匹棕黃色的蒙古馬和它拉著的那掛大膠輪車。這匹馬可不像兒時的“老黑”那麼安分,它有咬人的習慣,飼養它的老溫,被它咬掉過上衣的兩個紐扣;我最初駕馭它的時候,它撕裂過我的衣袖。那是我準備套車去拉酒糟、給它載上籠頭的時候,它抗議的唯一方式,就是咬你一口,給你留下個記號。好在經過幾年的改造,我已經認知了一條真理:盡管你是懦弱的書生,這個時代要求你必須做一個四肢發達、大腦簡單的兩條腿動物;否則你就是堅持反動立場的右派,是死不悔改的“花崗岩”,因而它用牙撕我的袖口,並不使我心驚肉跳。有了建國門內大街的驚魂,我也可以算是修煉出道了。我很體諒這匹兒馬的心態:我不要自由,可它想要自由。但是不戴籠頭是不行的,它咬了我沒關係,要是行車在街市上,咬了路人我還要為它承擔責任不說,而一旦出了這樣的問題,上綱上線就是“仇視人民,縱使野馬咬傷革命群眾”。我則沒有馬的勇敢,也沒有它的反抗,頭人讓我揮鞭趕車,我則拉低了棉帽的帽沿,穿上狗皮大氅;為了抵擋冬寒,腰裏再紮上一根麻繩勒緊身腰,儼然一幅農村裏標準車把式的肖像。當然最為重要的是,“車行千裏路,人馬保平安”——我在兒時的北國田園,看見許多大車的車轅把上,都貼有這樣的吉祥祝福。
但是這匹蒙古馬,實在不體諒我那顆苦心,第一次趕它上路,它就跟我“爭取自由”了:那是我揮鞭走到花市南口,準備北拐奔向虹橋小街的時候,丁字路口上一個交通警察,正站在路心的交通台上忙於疏導著南來北往的車輛,盡管我此時早已跳下車轅,用手死死拉著馬韁,那匹不知人間方圓的馬,還是不會拐那90度的彎道,斜著向交通台闖了過去。我給它戴上籠頭,防止了它咬傷行人;但是我無力製服它的蠻力——它倒是從交通台一側走過去,但後邊的大車輪子,“嗵”地一聲撞在了交通台指揮台上,致使那塗著紅白道道的圓圓的木台上的交通警察,不得不急忙跳下了路心的木台,同時對我發出一聲怒吼:
“你——你——你是哪個公社的車把式?你這是想幹什麼!”
我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你是啞巴,我在問你話呐!”他顯然沒有經受過這種侵犯,一邊用手中指揮棒指點著我,另一隻手掏出一個小本本,對我再次吼叫道:“你不回答,我扣下你的大車,讓你們公社頭頭來取車!”
我更無法回答他的質詢了。我如果告訴這位交警,我不是公社社員而是個右派,那麼這匹蒙古馬闖下的禍事,就會升溫為階級仇恨。要知道在那個年代,一切事物都以階級劃線,那匹蒙古馬不是罪源,而是心懷異己的階級敵人。多虧當時給我配備了一個跟車人,他是當年“七月派”的老詩人晏明,此時他急忙打圓場說:“你別誤解他,他不是什麼公社的車把式;我們是北京日報勞動基地的人,這是他第一次趕馬車去拉稀酒糟。我們基地養著幾口豬,還靠那東西來喂養呢!真對不起,它初次趕馬車,就撞了交通指揮台!”晏明人長得文質彬彬,臉上戴著文化人的眼鏡,一席話又說得溫文爾雅,使人絕對不會感受到內藏虛言。
那位交警陰沉的臉上,開始出現了一絲陽光。他說:“在鬧市上趕馬車,不是鬧著玩的事兒,建議你們,明天換個能趕馬車的車把式。”
晏明連連稱是。我手忙腳亂地先幫助那位交警,把被撞出約有尺餘的交通指揮台複位,然後拉起馬韁繼續趕路。這時我才發現,馬路兩旁站了不少圍觀看熱鬧的觀眾。我的心跳雖然平緩下來,但臉卻紅漲了起來:如果那交警和圍觀的行者,知道我是個公民之外的“另類”,該會是一種什麼結果?前輩文化人晏明,使用了“勞動基地”這個中性詞彙,可謂恰到好處,客觀上起到了掩飾起我的右派身份的作用;但又不失其原則,因為當時各個機關的“勞動基地”,都有下放幹部與右派在一起勞動。
我很感激晏明為我解圍,但也為他難過和尷尬——因為當初如果沒有他這個伯樂,我也許不會很快步入《北京日報》。1953年的秋天,我在《天津日報》“文藝周刊”上發表了一篇小說,晏明當時作為北京日報的文藝編輯,曾經從公共報牌上,揭下了這篇東西向報社推薦。副社長周遊來自延安魯藝,是個十分愛才的人,市委宣傳部一紙調令,我便來到了北京日報當編輯、記者。這則文壇佳話,雖然讓老詩人因為其伯樂行為而非常高興,但我卻是個扶不起來的文壇“阿鬥”,青年作家的光環才閃亮了幾天,便從九霄雲天折到社會低穀——也真是一種命運的巧合,我頭一天趕馬車,他就被派來當我的跟車人。因而當馬車在鬧市穿行的時候,我覺得我愧對了發現我的伯樂,實因我不是一匹千裏馬,而是一頭時代的瞎駒,真是被晏明和周遊錯愛了。這些心聲,我又苦於難以出口,因為這些表達,有拉攏革命幹部下水之嫌。他也常常緘口無語,以免感傷時說出些溫情的話——在那個人人自危的年代,任何一句溫情都是兔死狐悲的立場問題。
長途趕車,隻能對馬兒揮鞭,傾聽馬蹄叩擊洋灰路麵和馬兒因天冷而打著的響鼻的枯燥聲音,這是我行程中的最大痛苦。因為從我第一天趕車時起,晏明一直跟著我的馬車穿街過巷。實在忍無可忍之際,彼此說些今天天氣好壞、可能刮風或下雪之類無關緊要的話,以打發路上的苦寂。至今,我還記得晏明和我在馬車上的對話片斷:
“你穿的狗皮大氅,是哪兒弄來的?”
我答:“我母親從農村帶來的。”
“它很擋寒。”
“是的。”
……
“你也應當多穿點。”我說,“我有時還要在地上走走,你坐在車上一動不動特別容易著涼。”
“我穿著棉大衣呢,這是北野(晏明愛人)特意給我買的。”
“早看東南,晚看西北。”當天蒙蒙亮,我看見東南湧起了黑雲,“今天我們怕是要碰一雪天了。”
他說:“可別趕上下雪,路就難走了。”
其實大自然中的風花雪月,與文學有著十分親密的血緣關係,一個老詩人與一個青年作家,理應對雪天有著別樣的情懷;但是在當時的年代,一切感悟文學的細胞,都被那寒冷的季節凍僵了——我們在車上那些無聊的對話,就是一個佐證。有時,我感到我們比那匹馬更可憐,馬兒拉動的是一車稀稀的酒糟;而我們背負著的卻是一個失語的年代,每天像個兩條腿的‘人馬’那般,背負著變了形態的蒼天與大地的重負。除此之外,我趕車還要百倍小心,衝撞交警指揮台的事兒,可一而不可二;再說車上還坐著個曾經當過伯樂的老詩人,任何一點疏忽,都可導致更大的危險。盡管我這個車把式已然全力以赴,但那匹蒙古馬絲毫不解我的苦衷。記得那是一個黃昏,我趕著馬車從九龍山回來,出了崇文門剛剛拐上狹窄的虹橋小街,一輛有軌電車響著叮咚叮咚的鈴聲,從馬車後邊駛了過來。其實馬車並沒有占據電車車道,而是緩緩地走在馬路邊緣,可是那位電車司機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讓鈴聲響個不止。那匹馬先是豎直了雙耳,後來便失控地驚了車——還沒容我從車轅上跳下來,那馬便瘋了般地狂跑起來。加上原來虹橋那條街,是傾斜的洋灰路麵,這一跑就失去了控製。此時正是下班的高峰時刻,馬車兩旁的許多騎自行車的人,大呼小叫地向兩邊閃躲,有的連人帶車一塊倒在了馬路牙子上,有的高聲罵著趕車的我——而我在這一時刻,神經早已錯位,盡管兩手拉緊馬韁,還是無法讓那野馬放緩狂奔的四蹄。耳畔聽見晏明高喊“拉住馬的韁繩——拉住馬的韁繩——”我就是三頭六臂的蠻力,對那匹受驚了的馬兒來說,已然無濟於事了;何況我是一個搖筆杆的書生,隻好“跳河一閉眼”,任由那匹馬發瘋了。
至今回想起這段往事,我還毛骨悚然。要不是那位電車司機在關鍵時刻停下了鈴聲,那天也許就是我和晏明的祭日。就是我倆不死,馬路上騎自行車的人,也要充當我們的替死鬼——因為那是一輛大平板車(上邊固定著一個裝稀酒糟的大鐵桶),占據了馬路相當的寬度;而馬車又是一路下坡,如果馬不停蹄地狂奔下去,放倒幾個是鐵定的事兒。阿彌陀佛,那匹馬終因跑累而減慢了奔跑的速度。
“都怨那個電車司機!”晏明驚魂初定,擦著頭上的冷汗說,“前邊有馬車,他踩什麼鈴鐺?”
我已顧不上擦汗了,連連自責道:“怨我!怨我!我這個車把式太不稱職。”
“也真難為你了,你趕驢車還能湊合,這匹野馬……”是不是他意識到這話,對我的改造不利,因而說到一半就刹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