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上被嚇出的冷汗,雖然還緊緊地貼在內衣上,聽了他同情的話語,心裏當真升起一股暖流。是啊!右派中的那個頭人,為什麼讓我天天與野馬一起穿街過市,是不是恨我不死?心裏雖然這麼想,嘴上說出來的卻是另一番話:“分配我這個活兒的×××,在五九年國慶摘了右帽,大概是急於想拉我一把,讓我加快知識分子工農化的進程吧!”我之所以這麼說,既是阿Q式的自舔傷口,又是為晏明尋找心理平衡——因為沒有必要讓曾經當過伯樂的晏明,再為我“不平則鳴”,那是會惹火燒身的。我的第六感告訴我,那個極會運用謀略的頭人,正在把我引向一個不可知的深淵;要知道這次驚馬在鬧市狂奔,遠比那次驢車打了天秤、馬車衝撞交通指揮台要危險得多!難道不是嗎?讓一個搖筆杆子的書生,天天幹此營生,連個換班的都不安排,真可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然,何以讓跟車的老詩人,發此悲天憫人的感慨呢!
在我的人生閱曆中,虹橋馬驚一事,給我心靈刻下了一道常人沒有的悲楚印記。雖然它無形無影,但我一生難忘。之後,那匹蒙古種的兒馬蛋子,由於與我的接觸不斷增多,似乎知道了一點趕車人內心的悲苦,再沒有演繹出讓我心驚肉顫的故事。連跟車的晏明,都對此有所覺察。有一天難耐行程的寂寞時,晏明開口說:
“這匹馬,好像懂事多了。”
“大概是快結束兒馬蛋子時期了。小時候我家裏有匹黑馬,在兒馬時期,踢過我的爸爸一蹄子,給我爸爸腦門上留下一個月牙形的印記;等到它老了的時候,不僅不再撒野,還變得非常仁義。”我給他講了我童年騎馬過山看戲的往事。我之所以敢於傾吐陳年舊事,因為這故事中充滿童真的清純,裏邊沒有摻雜任何政治。
“是啊,馬也應該和人一樣,隨著年齡閱曆不斷增加,變得懂事起來。”
我立刻敏感起來:這是晏明的自白,還是在提示我?無論在實際年齡還是在文學的年齡的區分上,他都屬於我的前輩人;他是否在以老馬識途,在警示我還是一匹兒馬蛋子?不管是出於無心,還是有意對我進行提示,我都感到是對我命運走向的關注。因而,我也含蓄地向晏明表達了我的謝意。我說:“我還年輕,一定刻苦地向工農兵學習。爭取早日改造成一匹識途的好馬!”
在知識分子噤若寒蟬的年代,這已然是最高的表達形式了。1959年的冬天,是個奇寒的冬季,盡管一些“八哥”似的文化人,還在表演歌舞升平式的頌歌大聯唱……記得有一天出車,我遭遇到了另一種尷尬:頭天是星期天,我回家休息時,街鄰出於好心塞給我一本《北京文藝》,第二天由於出車心急,竟然還揣在我的狗皮大氅的口袋子裏。它搞得我在趕車時,心情七上八下。之所以如此,因為那本《北京文藝》上,有一篇老舍先生批判文藝界右派的文章。其文章之內,筆墨涉及了我的一篇小說(發表在《長春》上的《並不愉快的故事》),老舍說:“從維熙的小說,出於反動立場,意在破壞農業合作化運動,煽動農民鬧事……”平日我行車餓了,從兜裏可以掏出事先準備好的饅頭充饑;那次出車由於口兜裏裝有這本燙手的刊物,不吃也覺得飽了肚皮——因為它太解饑了,隻要是搖鞭的手停下,揣進大氅口兜,便立刻像觸電那般縮了回來。
晏明好心地說:“你沒帶吃的?”
我說:“我不餓。”
“你要是沒帶幹糧,我分給你一點幹糧。”他在車上十分認真地說,“我看你總在掏兜,想必是忘帶幹糧了!”
我認真地拍拍鼔囊囊的口兜說:“我真的帶了,昨天休息,我母親特意給我烙的烙餅。”
我本來是為讓晏明相信我是帶了幹糧來的,哪知在拍口兜的時候,晏明看見了我口兜裏還有一本書刊。出於長途行車的寂寞,他說他想看看那本刊物。無論從哪個角度講,我都沒有理由拒絕這位前輩人的要求;可是用理性來處理這件事,無論怎麼說我也不能讓他看到令他傷心的文字——因為是他揭榜薦賢,把我弄到報社來的,讓他看那些批判我的文字,無異於給他傷口撒鹽,隻會增加他的痛苦和煩惱。因為那不是普通人對我的批判,是老舍先生在1959年《北京文學》十月號上對我的筆伐,文章中白紙黑字地印著如是的幾句話:“從維熙的反動小說《並不愉快的故事》,意在反對農業合作化,煽動讓農民鬧事……”這麼沉重的棍子打向了我,其政治重量可與孫悟空的金箍棒媲美了,不是給老詩人晏明心裏添堵嗎?我該怎麼辦呢?心裏斟酌了許久,最後還是以謊言欺騙了真誠,我說那本本裏夾著我的思想檢查,為了使他不產生任何懷疑,我煞有其事地告訴他說:“國慶十年向黨交心時,我交了真心。比如,對‘大躍進’我有過‘殺雞取蛋’的反動看法,現在我正在用文字,進行自我批判哩!刊物裏夾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要有興致看,我掏給你。”
他說:“那就算了。”
不知晏明是否知道我的用心,但總算是搪塞了過去。這些,都給我冬日行車,帶來天寒之外的心冷。當然,令人心寒的事兒還不止這些,總在街巷趕車,難免要碰上熟人,我雖然早就以魯迅先生“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為生活藍本,但知識分子的虛榮和自尊,仍然常常咬噬著我的心。記得,有一次在拉稀酒糟的空閑時間,頭人要我去拉一車城磚砌豬圈(那時北京正在拆除殘破的舊城城牆),我一個人正在舊城城根往車上搬磚頭時,昔日在“北師”的一位女同學正好路過這裏,她叫梁佩瑜,昔日是學校文學組的成員,因而很快認出了我。至今我還難忘那次令人尷尬的會見,她伸出她的一隻細嫩的手,與我的手掌接觸的那一刹那間,因為我的那手上的老繭堅挺如峰之故,致使她吃驚地低下眼睛,看了看我那隻黑黑的手掌。我如同受了電擊一般,本能地縮回我的手掌,繼而背過我的身子。我想,這不是在學校文學組討論屠格涅夫《羅亭》《貴族之家》的年代了;盡管我和她之間,並沒有什麼同學之外的感情,但我在這個特定的場景下,還是想起了“保爾”和“冬尼婭”的相遇——覺得自己像是承受了很大的侮辱似的。她一定覺察到了什麼,連忙對我說些安頓我精神的話。她說今天是周末,要乘火車回天津,去永定門火車站這裏是必經之路,因而碰上了我。
我催她快走,省得誤了火車。她問我今後能不能再見,並詢問我的住處。我著實感謝她的熱情,但我的身份告知我不能貽害別人——她是一個人民教師,一旦與右派有了往來,是自掘墳墓。最後,她奔向了火車站,我搖著鞭子趕車回我的勞動老窩。在分別的那一瞬間,我分明發現了她的感傷,但這是那個年代的國人,都要恪守感情服從政治的潛規則。多少年後,我一直為我那次的冷麵表演而自疚,但在當時我自認為是“思想改造的成果”。我心裏隻有一件事,那就是小心翼翼地趕著這輛馬車,期盼著通過如此嚴酷的勞動考試,盡快達到知識分子工農化的標準。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總是愛做夢的——特別是知識分子中的文人,出於職業本能的驅使,常常以孟浪的人文感情,麵對鐵一樣麵孔而又變幻無常的政治。加上我當年年輕,還沒走出兒馬蛋子的圓周,根本想不到更大的人生危難在逼近我——當我與這匹驚魂之馬產生了相依相伴的感情,並準備當好一個好車把式時,我的夢破碎了——1960年1月17日的早晨,我被勒令到報社開會——隨著警車的一聲長嘯,我與那匹相依為命的蒙古馬,以及那輛走過北京東城、南城多條街道的大車,永遠地“拜拜”了。
我去的另一個生命驛站,通名叫“大牆”。
下1969年的馬車悲情
與呂熒的一麵緣
一匹身上長滿了紫紅色斑點的桃花駕轅的大馬,讓我結識了中國文史中的一段灰暗往事——那是在一片大蘆花蕩中,演繹出的一幕絕世悲情。
當時,我在一個名叫西荒地的勞改農場服勞役。這裏所以被命名為西荒地,實因它有著遠古的荒涼。極目眺望,東西南北中都是蘆葦塘。盡管蘆葦與蘆葦姓氏相同,但是靠近農場西部邊緣地帶(勞改人員稱之為‘西方天堂’——那兒是囚徒的埋葬地),蘆葦長得格外粗壯結實,有鐵杆蘆葦的美稱。但是在這塊土地上的囚號,卻與蘆葦的長勢完全相反,長著鐵杆蘆葦的地方,是老弱病殘囚徒生活的驛站——它叫“585”。其內在含意是,始自1958年5月,才在蘆花蕩中營造了這塊聖土。
回想起這段往事,似乎是冥冥中的天意使然,不然在今天的文學記載中,就少了呂熒西歸前的這幅逼真的畫像。我之所以將其視為天意使然,因為我見到僵死前的呂熒,實出偶然。那是在1969年2月的一天,我剛剛抄起鐵鎬,要跟隨出工隊伍去刨開凍土,挖一條引水溝渠;綽號“羅鍋”的駝背隊長,突然對我道:“你今天別去打凍挖溝了,場部的馬棚塌了,你去‘586’拉一車鐵杆蘆葦來,用它封上馬棚的上頂。”他不知道我趕過馬車,我當然沒有必要自報那段“光榮曆史”,於是他特意叫了一個綽號“大張”的同號,與我一起去完成這份差事。我欣然從命,這不僅因為跟車裝運蘆葦的活兒,比打凍土輕鬆;更大的引力在於,那兒是囚號的西方極樂世界,我想借這次西行之機,去看看那蘆葦塘裏埋葬死者的“586天堂”。
記得,那天是個響晴的天,但是從渤海灣刮過來的冷風,吹在臉上仍如刀削一般。大張原來是個刑事犯,是因為哥們義氣折進來的,人長得魁梧挺拔,是我們勞改隊裏的頭號勞動能手,我初來到這片蘆花蕩為囚時,曾看過一場別開生麵的“甩方比賽”(即開挖深溝的勞動中,看誰把鐵鍬挖下來的泥條甩得最響最遠),結果是大張力拔頭籌。此時此刻,我和他坐在同一輛馬車上,他搖鞭子我跟車,一路上談天說地,也算是勞改隊中難得的一樂。我告訴他,我曾在北京街頭趕過馬車,並講了那幾次馬車驚魂的經曆。他有點不信,笑眯眯地問我:“你是文人出身,不是在編小說吧?”
我說:“文人細胞,早就死了。現在我在勞動上雖然不能與你攀比,可也算是出師了。”
他沒有反駁我的話,卻把手中的那杆皮鞭遞到我的手裏:“夥計,我不相信你趕過馬車,你給我甩個響鞭聽聽——”
我接過大皮鞭子,猛地揮動了一下胳膊,讓皮鞭在天空繞了個S型,接著“叭”地一聲又焦又脆的聲響,如同鞭炮在上空爆炸一般。待我把鞭子交回給他的時候,他久久地看著我,像打量一個陌生的人似的,最後冒出來一句話:“我說秀才,我真不知你還有這個道行呢!”
我說:“感謝1957年反右,不然我今天讓你給叫板叫住了。”
“這叫真人不露相。”他說,“我打心眼裏佩服你們文化人。”
也許是因為談起文化人之故,他說他是老號,知道“585”老殘隊裏,關押著不少生活不能自理的文化人。凡是難以醫治的重病號,或者要上西天正路的,各勞改點都送往那裏。那裏離天堂“586”最近,為的是埋起來方便。其實,他說的這些情況,我都清楚,幾年前我在的那個勞改點,與“585”為鄰,我曾去過那個陰陽界的交叉路口,那些等待一紙死亡通知書的老號,比正常的勞改號要可憐多了,由於他們自知末日即將來臨,瘋癲苶傻的悲涼百像,令人目不忍睹。因而當他說起這些情況時,他打斷了他的話說:“咱倆說點別的,我不願意聽老殘隊的事兒。”
他說:“我們的馬車要經過那兒,我還以為你有啥老相識,可以去看上一眼呢!”
“別說沒有,有也不去。我怕去那個地方。”我告訴他我熟悉那個地方。
他說馬車幹脆拐個小彎,繞過那個地方算了。但是那天如同碰到了“鬼打牆”似的,我到底還是進了“585”一趟。真是應了“人算不如天算”這句古話,當我們的馬車停到葦垛前,開始往車上裝蘆葦的時候,一個麵黃肌瘦、身著襤褸棉衣的囚號,拉著一輛小平車,也來這兒拉蘆葦。他還沒往車上裝幾捆蘆葦,便趴在蘆葦堆上喘氣了。不用問,也知道這是來自老殘隊的人,大張熱心腸子,讓我過去看個究竟,順便幫人家一把——這一看,就決定了我與呂熒最後的一麵之緣。
老殘隊來拉蘆葦的人,是個並不老的病號,他有先天性的心髒病,名叫薑葆琛。如果昏厥醒來之後,僅僅告訴我這一些,我也許不會為之動情,因為在勞改隊碰到的淒楚之事太多了,人類共同具有的那顆同情心,在大牆之內已然磨起了厚厚的一層老繭;偏偏這位老兄認出了我曾是個青年文人,並道出了我的字號,並告知我他是我的右派同類。一股“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悲憫之情,從心底油然而生。不僅我動了真情,就連並非右派的大張,立刻讓我幫他把蘆葦裝好,並護送他一程。
在奔往“585”驛站的路上,我替他拉著葦子車,他在旁邊幫我拉旁套。在邊走邊聊中,我得知他原是清華大學水利係學生,在即將畢業那年被劃為右派。比我幸運的是,他在社會上多混了幾年,到了“文革”年代才進了大牆。因為他有先天性心髒病,進了囚甕就到“585”老殘隊來了。可能是比我晚折進來幾年之故吧,他的談吐中還殘留著知識分子的文雅,因而聽他說話,激活了我心靈裏殘存的一點溫馨。因而,當我把葦車拉到“585”牆外時,我動情地握握他的手,祝願他保重身體時,他並沒有鬆開我的手,而是兩眼凝神地望著我說:“進來坐一會行嗎?老殘隊都是快升天的人了,監規條例沒那麼嚴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