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不行,你沒看見馬車還在等我去裝蘆葦嗎?”
他還是沒有鬆開我的手,對我低聲說了一句:“你知道我為啥去拉蘆葦嗎,為給呂熒取暖。他快死了!”
“呂熒……”我終於聽明白了他說的是誰,不禁心跳加快,“你是說美學家呂熒,也關在這兒?”
“是他。該怎麼對你說呢,想來你比我更清楚,他是個有骨氣的文化人,在中國沒有幾個。你曾是個文人,願不願意去看上當年的同類一眼?”他眼巴巴地望著我,看我麵露為難之色,便又對我解疑地說,“我與他算是忘年之交了,可是我這病弱身子,還不知能不能活到‘那一天’(指走出牢籠),我這麼一個大活人,總該在曆史上留個記號吧,你說對嗎?”
我全然聽懂薑葆琛的話了,當然更明白他話中的弦外之音。一時之間,我定在那兒了:大張不會因為我遲遲不歸而埋怨我,他一個人裝一車蘆葦,像玩一樣輕鬆;問題在於我有沒有這個勇氣,邁出這一步。此時正是“文革”“全國山河一片紅”的年代,關在大牆裏的各種類型的囚號,雖然被視為隻會出氣的“死老虎、死耗子”,不再是階級鬥爭的焦點和“文革”打靶的靶子,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哲保身的道理,已然成為一切患難知識分子的生活坐標,我有必要去無事生非嗎!但文人的良知本能,卻對我發出另一種聲音:中國有幾個呂熒?據當時見諸報刊的報導,1955年中國文聯召開批判胡風大會時,在新聞總署大禮堂參加的文化人有700人之多,眾口一聲,都給胡風定性為反革命。其中惟一一個敢於直麵真理、給胡風辯護的人就是呂熒。我該怎麼辦呢,折身回來?還是見上這位漢子一麵?
薑葆琛見我猶豫不決,鬆開我的手掌說:“算了,你要是有顧慮,就再見吧!”
我說:“當然有顧慮,但是我不願意失去這次機會。在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緣分。我要是碰不到你,我還不知道呂熒關在這兒呢!”
薑高興地抄起車把:“你跟著我,隻管往前走!”
“那不行。還是我替你拉著車吧。萬一有人過問,我們也有個說詞。”說著,我從他手裏,重新接過小車車把。
就這樣,我拿出“跳河一閉眼”的勇氣,拉著小平車,闖進了殘破的土牆圍著的院落,終於走進了我最忌諱來的“585”老殘隊。之所以如此,目的十分單純: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老殘隊的人,說完就完;如果錯過這個時機,也許會留下終身遺憾。此時已接近中午,太陽高高掛在藍天之上,如果兩眼隻往上看,這兒的太陽與北京上空的一樣;但當我用眼環視四周時,心裏立刻塞滿了悲涼:那些蓬頭垢麵的老號,七零八落地坐在背風的牆根,有的在閉目養神;有的身上圍著棉被,在拿棉衣上的虱子。盡管這鏡頭對我來說,並不十分陌生,但還是讓我心顫——因為這兒的皇曆,似乎一成未變;幾年前什麼模樣,幾年後依然如故。這個勞改部族中的最為卑賤的群體,在生與死的十字路口無力掙紮,他們沒有別的期待,隻待上帝的那一聲召喚。
這些老殘人員,已然對一切失去了興趣,因而我拉車從他們麵前走過,竟然沒有一個人打量上我一眼。這倒也好,省得招惹是非。小平車拐過了一排紅磚砌成的房子,在第二排房子的拐角處,小車停了下來。薑葆琛用手挑開了一塊破布(當門簾用以擋風),一股酸臭之氣立刻撲鼻而來,致使我不得不狠狠地吸了兩口空氣,才跟隨著薑葆琛,走進這間監室。由於房內光線太暗,一時之間我看不清楚任何東西。薑為我拉著了電燈,並用手指指向土坑上躺著的人:“這就是呂熒。”
至今,那幅畫麵還如同刀刻一般,雕塑在我的心田:呂熒下半身包著一條破被,因而我沒能看見他的下肢;但是他裸露在破被之外的臉龐和手臂,我看得一清二楚,該怎麼比喻才貼切呢——他的臉和胳膊,都枯瘦得如同失去了水分的幹薑。僅僅這一眼,就讓我心靈戰栗了——曆史真是無情,當年風度飄逸的文場才子,在曆史的大蒸鍋裏,居然變成了一具活著的骷髏。如果換個場合,這巨大的精神衝擊波,一定會使我眼圈紅脹、繼而淚水奪眶而出;但在這間昏暗的房子裏,我沒有流淚,也沒有任何一聲感歎和唏噓——這不是由於我沒了人類共有的同情之心,而是眼淚早已被生活耗幹了。薑葆琛顯得比我還要冷靜,他指指土坑下部黑黑的灶膛,告訴我他所以去拉葦子,就是為呂熒燒炕取暖用的。這兒的人,燒炕要靠自己,呂熒無力自理生活,薑葆琛就充當了火頭軍的角色。薑說:“我還要為他拿虱子,可是虱子永遠拿不淨。有時我把他的棉被放到院子裏去晾曬,哪知虱子十分耐寒,零下二十度都凍不死它。”
我久久凝視著呂熒的臉,我希望他能睜開眼睛,看一看我,哪怕看上一眼,對我也是個安慰。但是他一動不動,好像聽不見我和薑的談話。這一瞬間,我突然想起了俄羅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記》,那是他在等待走向刑場時,在那間鬥室裏寫下的;呂熒此時還不如陀翁,雖然他也在等待死神宣判,可是他連睜一下眼皮的力氣也沒有了。這使我這顆早已冷凍了的心田,如同結成了冰。昔日,我是文學圈裏的小字輩,沒有資格去參加批判胡風的大會,但是會後關於呂熒的傳聞,我還是聽到了許多。其中畫龍點睛的一筆,是在批判胡風的大會上,他不識時務地幾次要求發言;待他上台之後,因為其發言是為胡風辯解,台下有人呼喊要求停止他發言時,他卻像是粘在了台上,兩耳如同聾子那般,對台下的呼叫聲不予理睬——最後,直到大會主持人郭沬若製止他再說下去,這個外在文弱、內在狂放不羈的大書生,才默默地走下講壇。老實說,在此之前,我對呂熒知之甚少,隻是在少年時,曾在西單舊書攤上,買到過他的幾本譯作;1955年反胡風運動之後,才對這位知識分子中的精英來了興致。通過書刊媒介,我知道此公,早在1935年就參加了一二·九學生運動,後來在武漢的“七月”叢書中,開始了他的文學生涯。新中國成立之後,他是懷著赤子情懷,毅然離開台灣、繞道香港,回到中國大陸來的。他是個文化人中的多麵手,精通英、俄、法多種外國文字。這麼一個愛國的文化人,恐怕做夢也想不到,他會成為甕中之囚,並關在這間小小牢房裏等死——待我在這間小屋裏來看他時,他確實已成了活著的木乃伊。
薑葆琛為圓上我的夢,這時把嘴唇貼到呂熒的耳根,輕輕呼喚了兩聲:
“呂熒——呂熒——”
我虔誠地希望他在生命的彌留之際,能夠聽見這聲呼喚。有那麼短短的瞬間,我以為他能睜開眼簾,看一下專程來看望他的我;但我的心很快就沉到了穀底,他的眼皮隻是微微翕動了一下,便再沒有任何響應。薑葆琛還想再呼喚他,我用手勢製止了他——不要說呂熒已無力與這個冷漠的世界進行交流了,就是他生命中還有一絲餘火,在這間不見陽光的死屋裏,他能述說什麼,我又能向他述說什麼呢!因而,我最後凝望了呂熒一眼,算是對這次匆匆來訪的告別。
多少年來,我難忘那次的死屋之行。沒有他當引線,留在我印象中的呂熒,是意氣風生的肖像;薑葆琛讓我心靈中刻下了骷髏般的呂熒——兩個肖像之間的反差,就是中國20世紀中期的曆史風雲的寫真。當然,我也為薑葆琛超凡的精神而震撼,他本身是個疑難症的病號,在那樣嚴酷的環境中,還在為呂熒的生存而輸送生命之火,讓我想起了神話中的偷火給苦難人間的普羅米修斯。神話是演繹幻想裏的故事,而薑葆琛則將其人性的完美,譜寫在那塊囚徒聚集的蘆花蕩。我之所以如此讚美清華大學的受難學子,不僅因為這一車為呂熒取暖的蘆葦,在往返“585”的路上,他對我敘說了他多年與呂熒的關係:他雖是學水利的,但在校期間就是文學社團中的一員。1957年遭五雷轟頂之災後,由於他身體有病,落了個“自謀生活”寬大處理。他在北京謀生的日子,緣分讓他結識了呂熒。那時孑然一身的呂熒,精神已然失常,薑常去呂熒家裏,照顧呂熒的生活。有時,呂熒將大便解在屋內,薑出於對呂熒的崇敬(主要是對其在1959年反胡風運動中敢於直言堅持真理的精神),常常為呂熒清理室內衛生,有時還要幫呂熒做上點吃食。一句話,他自願充當了呂熒的生活拐棍。
說起來也真是緣分,“文革”開始後,薑葆琛被收容進勞改隊後,呂熒也跟著折了進來。真應了“低頭不見抬頭見”這句古話,一個是右派分子,一個是鐵硬的胡風分子,又在這裏碰在一起了。薑葆琛是如此形容當時的呂熒的:“真是個書生,他居然是背著一台打字機走進勞改隊的。那押送他的警察,怎麼會讓他帶進這個玩意來呢,想必是見他精神失常,而放了他一馬。除此之外,他還帶進來許多蠟燭,這是不是他心裏向往光明之意;抑或是文人職業的積習,到這裏邊還想寫書之用?不知道——我算是比較了解他的人了,也還弄不清楚呂熒當時的心態。薑告訴我,為了這蠟燭,呂熒為自己製造了無窮無盡的煩惱:那些不知呂熒心中所思的刑事犯,天天以偷呂熒的蠟燭為樂,每到這個時候,薑的任務就是去安慰呂熒,讓這個不食“勞改煙火”的書生轉移精神去處。呂熒從憤憤然轉到無可奈何,到了最後便癡呆般地麵壁而坐——他從人變成非人了。最後,上麵一聲令下,他們被押送到遠離北京的這塊蘆花蕩中來了——有病的被分到老殘隊。
薑葆琛最後說了句風趣話:“這真成了‘焦不離孟,孟不離焦’了。”
我苦笑了笑,緊緊地握了握薑的手說:“你多保重,並祝願呂熒早日恢複健康!”
回到馬車之前,大張早就裝好了車,並把滿車的蘆葦用繩子捆綁得結結實實。他開玩笑地詢問我:“這兒都是光葫蘆頭,又沒有‘長頭發’(指女性),你咋去這麼久?”我沒有一絲快意,籠統地回答他說:“一言難盡,路上我再詳細地說給你聽吧。”他跳上車轅,我爬上車頂,一聲響亮的鞭子聲,驚飛了早春的野鳥之後,那匹桃花馬拉著我們上路了。大約沒過半個月,我奉命再次去“西部天堂”拉蘆葦,這次雖然不是與大張同行,但還是那掛桃花馬車。忙時偷閑,我鑽進那“天堂”的墓地,以了卻我上次沒能一睹“天堂”的心願。在一排新墳的角角上,我看到一座墳頭前豎著一塊紅磚,上麵有粉筆寫下的姓名——呂熒。(筆者附言:1999年深秋,我曾去蘆花蕩尋夢訪故。今天的勞改幹部告訴我,那兒已變成了養魚蟹的水塘,不知呂熒的在天之靈,是被家屬遷移走了,還是隨著蘆花蕩的變遷而進了地下龍宮。)
幾句尾語
當中國曆史從“以階級鬥爭為綱”發展到“以人為本”的新時期之後,我20年的馬拉鬆長跑終於到了終點——我回歸了文壇。20世紀的80年代,與我一同回到我童年故裏去訪舊的畫家尹瘦石,傾聽了我有關人與馬的敘述——當時,我們是在故鄉的一個迎賓館裏,隔著窗子,還能聽到馬車行駛在路上,傳進屋子裏的馬蹄噠噠之聲。
他沉默了許久,說道:“這是知識分子的一曲壯歌。”
我說:“所有音符都是冰冷的,老兄何以言壯?”
他說:“能穿越過中國冰凍季節的,都是可歌可泣的壯士。”
我說:“這頂桂冠,應該贈給呂熒類型的文化人。我很懦弱,還不如那匹蒙古馬。”
他說:“你保留了那個年代的照片沒有?”
我說:“當時隻顧苟延殘喘地活著,哪有留影的心思?”
回到北京之後的某天,我突然接到瘦石兄的電話。他說他特意為我畫了一幅《奔馬圖》,意思不外感懷昨天的同時,放眼於今朝。他還說,關於我的馬事的敘述,本身就是中國知識分子的苦難詩章;他送我這幅畫的直接目的,就是祝願我把昨天的苦難,變成今天的精神財富。我把那幅畫取回後,發現畫頁中的奔馬旁邊,還題有兩句贈詩。他說,此詩是祝賀我始自八十年代的文學井噴。我沒有將此畫高懸於廳堂,而是珍藏於書齋之中。之所以如此,在時常自戀與自審兩種類型的作家中,我更崇敬後者——我常常感到愧對了過去的苦難歲月,我哪裏算得上一匹文壇的奔馬?時至今日,瘦石兄已然西歸多年,這篇小文權當對瘦石那幅《奔馬圖》的回贈和遙寄給天堂裏的瘦石兄一紙祭文吧!
這就是曆史這匹剽悍之馬,贈予它遠途行者的一幅精神肖像……
2015年春整理於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