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好奇?
是誘惑?
還是“何大拿”這番自白,觸動了我某根神經?
反正我一個鯉魚打挺,便從炕上坐了起來。此時的“何大拿”見我終於關注他了,變得更為洋洋得意,他搖晃著那兩片尿布片片,學開了京劇中《紅娘》的身段,在土炕上扭著妞子的碎步,用他那五音不全的沙啞嗓子,邊扭邊唱道:
叫張生
……你休要擔驚害怕
我步步地走
……你慢慢地爬……
我撿起飄落在地上的選民證看看,一種怪異的聯想,立刻溢滿了我的思維空間:63歲,與我母親的年紀近似。我與“何大拿”一塊喝的“二窩頭”,就是我母親帶著我的兒子、頂風溯雪從北京乘火車送來的。下了火車,還要拐拉著兩隻纏過足的小腳,步行幾十裏雪原,才能看上我一麵;本來勞改隊是拒收白酒的,大概那天勞改隊長憐惜老太太帶著孫兒看望我的癡心,便睜著一眼閉著一眼讓我得到了這瓶酒。老母親的用意我十分清楚,在冰雪覆蓋的田野裏幹活,喝上一口白酒,能溫暖我的胸膛抵禦寒冷;我可倒好,卻用母親這片苦心,灌了老賊的腸胃——盡管被偷的不是我的母親,我心中烈火還是猛然升騰了起來,便對著拿尿布當手帕在炕上扭來扭去的“何大拿”喊道:
“你他媽的良心讓狗吃了?”
他停下扭來扭去的身子,反唇相譏說:“秀才,你小時候是用尿布擦過嘴吧?說出話來怎麼這麼腥臭?”
“渾蛋!”我從炕上站了起來,“你偷誰不好,為什麼去偷帶著娃子的老太太?”
“幹我們這個行當的,手上不長眼睛。”“何大拿”赤裸裸地對我攤牌說,“摸著雞是雞,摸著狗是狗。這回算我沒打著大雁,還讓大雁啄了眼睛,包裏沒錢隻有兩塊尿布。告訴你,這是你何大爺少有的敗跡,你別哪壺不開你提哪壺!”
“你是你娘養的嗎?”我氣急敗壞地跳下炕來,並把他從炕上拉扯到了地上,“說話怎麼沒有人味兒?”
“好你個‘吃屎分子’(勞改隊對知識分子的專稱),你還敢罵你老子?”“何大拿”先是拍拍自己的胸脯,對我高聲訓斥:“老子是賊,可老子在階級劃分中屬於‘內部矛盾’;你是不偷不拿,但你這個右派,在階級隊伍中屬於‘敵我矛盾’,我就不信你這個‘敵矛’,敢動手打‘內矛’,我去上隊部告你!”
“在狼窩就得學會狼叫。”我狠狠照他前胸就是一拳,“這是我的進步!”
很顯然我主動懲處他,完全出乎這個老賊的意料。他先是把手中的尿布朝我擲了過來,然後如同猛虎撲食那般,整個身子向我壓了過來。
我閃開了。
“何大拿”由於身子撲空,倒在了炕沿上。我趁勢從他身後,狠狠踢了他屁股一腳。他回過身來,揮拳朝我臉上打來,我隻覺得頭“嗡”的一聲,臉上火辣辣的如同被火苗燒了一下。這一拳激怒我了,我抄起牆架上的臉盆,朝他砸了過去,但是臉盆砸空了,發出“嗵”的一聲巨響。我趁他發愣之際,像一頭醉獅似的,用勞改生活中練出的蠻力,對準他的臉還了他一拳。
他嘴角淌下血來……看見那紅色血滴,我曾有過一絲的清醒,覺得應該武鬥結束了,再要是拳腳相加下去,會鬧得不可收拾。但為時已晚,醉熊一樣的“何大拿”,用袖口抹了抹嘴角的血跡,兩隻手像兩把鐵鉗子那般,朝我的脖子夾來。我雖然躲過了他的手,卻沒有防備他的禿頭,那鐵頭僧人般的光頭,一下撞在了我的肩骨部位——我後退了兩步,踉踉蹌蹌地倒在了牆角。他不失時機地撲了上來,騎在了我的身上,嘴裏罵道:“今天你何爺教訓教訓你這‘吃屎分子’!”海罵的同時,左右開弓地打了我兩個耳光。
麵部的劇痛,使我全然清醒了過來。起始,我產生了放棄抵抗的念頭:第一,是我首先動武的,我應該承受這個後果,且當自作自受算了;第二,盡管我折進了大牆,但文化人畢竟和社會混混是兩類“物質”,與一個扒竊格鬥,是自我墮落的象征。但是“何大拿”卻不依不饒,騎在我的身上不斷用拳頭擊打我的胸膛。這種極端的侮辱,終於激起我生存抗爭的勇氣,乘其不備我用手抓住了他的喉嚨,狠狠向後一推,反將他推倒在地上,畢竟我比老賊年紀要小上幾歲,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兒之後,我反而將他壓在我的身下,繼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打得老賊鼻青臉腫。其間,他幾次想掙紮著站起來,都沒能得逞。
“服不服?”我以勝利者的口吻問他。
鐵嘴鋼牙的“何大拿”,回答“不服”的同時,把一口汙血吐在我的臉上。他繼續挑釁地說:“沒聽說過,搖筆杆子的‘吃屎分子’,能鬥得過‘佛爺’(小偷在勞改隊裏的專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