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附:我的文學與人生——北大演講實錄(1 / 3)

時間:2010年6月18日下午

陳曉明(主持人):大家下午好!我們今天榮幸地請到尊敬的從維熙先生為我們演講。從維熙先生是新時期文學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是新時期中最早崛起的文學家,是新時期文學旗幟性的人物。今天他能和大家麵對麵地交流,是我們一個非常好的學習機會。

這些年,從維熙先生始終在堅持寫作、思考,比如他寫作的《走向混沌》等作品非常著名,對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思考得非常透徹,在德國都有很大影響。從維熙先生是思想型的作家,聽他談談文學和人生的經曆,談談個人命運和文學創作的關係,對我們理解文學,會有重要的幫助。

這位就是我們尊敬的從維熙先生。還有一位蕭立軍先生,是《中國作家》的副主編。從先生演講題目為《我的文學與人生》,下麵有請從維熙先生給大家做報告。

從維熙:同學們,你們好!本來今天我是要帶著我的孫子一塊來的,他兩歲時候穿著開襠褲去的美國,後來學經濟金融專業,現在即將大學畢業。我今天到北大來,他也要跟著我來,後來因事突然更改了航程,所以沒能跟我一起過來。他與你們是同齡人,都是正在成長中的中國文學的閱讀者和探討者。

此外,我本來應該是北大中文係的一個學子,是你們的學兄。1953年,我在北京師範學校畢業前半年,校長突然找我談話,說:從維熙,經過我們學校校委會,並已報請北京教育局同意,保送你到北大中文係就讀深造。我聽了非常興奮,能夠步入北京大學中文係的課堂,當一名北大中文係的學生,讓我覺得非常光榮,同學們也非常羨慕我。當時學校隻保送幾個有特長的學生,進不同類型的大學,隻有我是保送北大中文係。1950年我18歲,考入北京師範學校,同年發表處女作,那個年代能在報紙上占很大篇幅發表小說、散文的青年學生還不多。但劉紹棠比我還要早,他當年曾是北大的學子。

可是我快畢業的時候,事情發生了變化。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新中國剛剛成立,北京市召開了一次市人代會,會上決定要提高北京市的中小學教學質量。這樣,我們畢業以後就都分配了工作。我被分配到海澱區,海澱區同時分配了幾個同學,我要求到最遠的地方去,希望派我到農村去教學。後來我便被派到海澱區青龍橋,就是頤和園的北門一帶,在那個地方當起了小學教師。

由於我進行文學創作的特殊情況,隻當了半年小學教師,北京市委宣傳部下了一紙調令,把我調到了《北京日報》。這是我在像你們這個年紀的青年時代有過的一段奇特經曆。這段經曆改變了我的生活道路,使我沒有像劉紹棠他們一樣成為一名北大學子。但峰回路轉,無論從事什麼職業,最後我總還是回到文學創作的軌道上來。

當初我就讀的北京師範學校,之所以要保送我到北大中文係,是因為我已經在《光明日報》《新民報》(《北京晚報》前身),特別是在《天津日報》孫犁主持的《文藝周刊》上發表了整版的小說。後來調我的《北京日報》的那個老編輯、老詩人晏明說:我看了你的作品以後,就千方百計要把你調到報社來。

我先在《北京日報》文藝部當編輯,後來為了深入生活,我請求當了記者。當記者的幾年裏,我跑遍了北京的東西南北。1953年,團中央號召青年到邊疆去農墾,北京市團市委組織北京青年誌願者去邊疆,北京市有幾百人自動報名去黑龍江蘿北縣開墾荒地,他們的行動比知青、比後來的屯邊部隊要早很多。北京青年誌願墾荒隊的成立,引起全國的連鎖反應,緊接著黑龍江省、天津市、石家莊市、哈爾濱市青年墾荒隊都來到北大荒。作為記者,我請求去采訪,很快得到批準。我一方麵想給報社采寫通訊文章,另一方麵想到艱苦的生活中磨煉自己,體驗生活,為北京市的青年人樹碑立傳,因此我兩次要求到北大荒去。這就是我平反回來以後,1983年出版的《北國草》故事的前身。

上世紀五十年代,我第一次去北大荒時與《中國青年報》的房樹民同行。北大荒的茫茫草原,天上飛的大雁,地上跑著的狼和麅子等動物,對我有很大的吸引力。去了一次以後覺得不過癮,我跟林斤瀾在1955年冬天,穿著大皮襖再次去了北大荒。到了北大荒還不想回來,因為北京青年墾荒者的精神感動著我。直到1956年的春天,我突然接到學弟劉紹棠寄往北大荒的一封信,告訴我說現在北京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提出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中國文學可能要進入一個最好的時期,你要想去北大荒的話,應該開完鳴放的大會後再去。

就這樣,我離開了北大荒。1956年是“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一個政策寬鬆的日子。這個階段我發表了小說《並不愉快的故事》和理論文章《對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幾點質疑》等作品——到1957年,中國的反右運動開始,我成了右派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由於個性使然,“劃右”後在大躍進的年代,我又提出了許多意見,便於1960年被開除工職,送去大牆。這是我青年時代的一段特殊的經曆。因為時間關係,我不想在這方麵多說,我想與同學們談談文學的主體與創作的關係。

我個人感覺,文學創作最根本的成因還在於個人的天賦特質。當然,生活對於一個搞文學創作的人來說,具有第一位的重要性,但你的個體是不是這個材料,卻起著根本性的作用。我記得中國一個已經作古的美學家王朝聞曾經寫過這樣一段話,他說:如果天在下雨,如果你是一塊吸水的海綿,水自然而然就淌到海綿的纖維裏麵了;如果你的本質是一塊石板,任多大的雨從你身上流過,你對它也毫無反應。我覺得這句話說得非常到位,如果你是一粒種子,最終總會生長起來,開花,結果。在我上學的那個時期,學校裏有兩個文學創作組,熱愛文學的人很多;但是多年以後,真正熱愛文學的人,為文學魂牽夢縈的人,真正拿起筆來創作的人幾乎沒有。

比如說牛頓發現了萬有引力,一棵樹掉下蘋果,觸動他的是地心吸引力;而一位文學家麵對這個情況,與科學家有不同的聯想,那就是憐香惜玉和感傷人生苦短之悲愴。這與牛頓的感覺南轅北轍,完全不同。我從小理工科非常糟糕,特別是我從河北冀中農村到北京上中學的時候,進入的是當時北京的名校——北京二中,這是個以數理化為根基的學府。我受到很大的挑戰,我覺得我根本不應當是這裏麵的一個學生。上代數課的時候,我偷著看當時國民黨一個作家李紫尼的小說《青青河邊草》。這是我的個人主體決定了的。我從小就厭惡念數理化,小代數得過零分。這在二中那樣嚴格的學校裏是不行的,我當了一次降班生,應當升初二的時候升不上去,還要重讀一年初一。前些年當我在報紙上看到80後的作家、寫作了《三重門》的韓寒與我近似,曾經在上海的《新民晚報》寫過一篇文章,我說作家的主體決定你的事業走向。韓寒也是理科非常糟糕,因而個人主體決定事業的遴選。在座的同學們,你們將來有的人可能成為非常優秀的教授,或者是非常著名的評論家,也可能成為作家,但是隻要從事文學職業,都需要異常豐厚的聯想能力:從一滴水可以聯想到大海,由一線螢火可以想象到滿天的朝霞,看一片落葉,可以想到生命與青春的有限……具備這種素質的人,常常是本性使然,而非後天培養,這種素質對我們搞創作的人,是非常重要的。我聽陳曉明教授說,你們中將來從事文學方麵工作的人會很多,應當有意鍛煉自己這方麵的能力。

下麵,從我們最古老的文學中說說文學聯想:《詩經》的開篇“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前麵說一隻斑鳩鳥在河之洲鳴叫,但後麵就純屬個人的發揮、個人聯想。鳥叫本身並不說明什麼,就是鳥鳴而已,但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後麵就是作者在文學上發出的兩句獨白——我們搞文學需要的就是這種東西。

再比如,我們當代的文學大師郭沫若先生在《棠棣之花》中有這麼四句詩:“春桃一片花如海,千樹萬樹迎風開,花從樹上紛紛下,人從花底雙雙來。”郭沫若是一個浪漫主義文學大師,滿樹的桃花,勾起他的幻想,那已不是桃花了,而是一場愛情。盛開的桃花,能不能在我們的思維裏產生這麼大的張力?這種想象力是文學的最基本要素。

二十年的勞改生涯中,我曾一度在一個大桃園勞動兩年多,曆經桃樹的剪枝,施肥,結果的全過程。一到春天桃花盛開的時候,桃花開在樹上,和樹連在一起,我就總是想:春天的風,是不能把剛開放的桃花給吹落的。郭老詩中說‘花從樹上紛紛落’確實有點反科學,顯然是郭沫若那種浪漫的想象,到了巔峰狀態,從桃花盛開想到一男一女,在桃花中穿行的甜美。

八十年代初我平反回到北京後,有一次跟江蘇的陸文夫、南京的張弦一塊去長白山。長白山的原始森林中各種樹木非常茂盛,而且雜交林很多。那正是秋天,一片雜交林中有落葉鬆和白樺樹組成。我說,一棵一棵小白樺樹,像素衣素裙的少女。這是我腦子裏想到的形象。落葉鬆,枝葉長在樹的中腰,上麵是個尖尖的樹頂,陸文夫則說像不像一艘艘海盜船?張弦幹脆把我和文夫的聯想,串聯到了一起,說這是海盜船把這批少女劫走了。我們進行的是三位一體的文學聯想,不是僅僅出自一個人,而是三個人見景生情演繹出一個故事。這就是文學職業本能的流露。

文學工作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工作呢?從我多年的創作感悟來說,把它歸納起來,是一個讀夢、解夢、戲夢的過程。大家知道,人人都有夢,無論哪一位,童年有童年的夢,青年有青年的夢,有夢的是人,沒有夢的是木偶。可是不能忽略的基點是夢從哪裏來?夢是生活的折光,你之所以產生夢,源於生活對你的某種刺激。比如青春花季的男孩女孩,發現某個同班同學非常漂亮,某一個地方特別吸引你,你難免夜裏會做一個青春夢。但是反過來我要問,如果我夜裏經常夢見鬼神,而生活中並沒有鬼神,它從哪裏來的呢?我這樣回答:生活中雖然沒有鬼神,但是我從玄學、八卦中對它們有所領略,鬼神的傳說我從小時候就知道。我家出身地主,算是書香門第,我的父親是北洋大學理工的,我叔叔輔仁大學中文係畢業,我爺爺是清朝最末一茬秀才。外因也鑄造我的文學主體,對我起著很大的作用。記得有一天晚上,爺爺對我講了一個鬼怪故事,當我從爺爺的屋子跑到我住的屋子時,驚嚇中被高高的門檻絆倒了。所以,我夜裏做夢會夢見鬼神,盡管人世間並不存在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