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附:我的文學與人生——北大演講實錄(2 / 3)

因而可以這麼說:生活永遠是第一位的,你的任何夢想,財富夢、青春夢、職業夢,種種夢想,都是生活的折光。

以上,講的許多東西都是文學主體因素,但客體也是不能忽視的。我18歲時就開始發表作品,並不是由於我比別人聰明,追本溯源,家庭文化對我起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中國四大名名著,來自家庭藏書,我年紀很小,雖然有的看不太懂,但就是喜歡讀那些書。我特別喜歡詩詞歌賦一類的東西,古代詩詞對我的影響非常大,在兒童年代,有些唐詩就能倒背如流。這是天然本性的一種忘情投入。1958年我和幾個作家訪問寶島台灣,身在台灣的小姑姑問我:你還記得小時候你是怎麼讀書的嗎?我茫茫然不知所答。她說每到家裏客人多的時候,你就藏到偏僻的角落裏去看書。有一次快過年了,客人很多,到吃飯的時候找不到你了,最後是我在糧食缸的縫中間找到你的。至今我還記得,那天你正在看李清照的詩詞。能夠跑到缸縫去看唐詩宋詞,對於現在的少年來說,或許有些不可理喻吧,但這是我少年苦讀時的一幅畫像。

我記得很清楚的一件事,與杜枚《清明》詩有著直接的關係。詩中“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曾讓我神魂顛倒。一年的清明節前後,我爺爺說:“丫頭(我小名叫丫頭),你去給爺爺打壺酒去。”天下著雨,我戴著草帽,心裏非常得意。為什麼非常得意?就是因為《清明》這首詩,在我的潛意識裏活了。其實,我去打酒這條街上,根本沒有牧童,也沒有杏花村;但天地間的雨絲意境,支持我走得非常帶勁。路過一個鐵匠鋪的時候,與我同齡的孩子用童謠罵我:“下雨了,冒泡了,王八頂著草帽了。”我氣得把草帽扔了,但不影響我的心緒,冒著細雨我走進酒館,又冒著天雨回來,到家裏雖已被淋成了“落湯雞”,我還是高高興興。這是詩詞中的意境,給我少年時代的巨大衝動——這些童年往事,可以視為推動我必然走向文學之路的誘因。

後來到了北京上學,讀書習慣沒改,但讀書逐漸離開了單一的古典文學。1949年後的中國,描寫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作品很多,由於我的文學個性偏愛淡雅,因而我偏愛孫犁的作品。我從他的《白洋澱紀事》和《鐵木前傳》等作品中,看到了我故鄉的影子,因而青年時代我把我的小說寄往孫犁主編的報刊,也就不足為怪了。俄國作家中我崇敬屠格涅夫,他的《羅亭》《貴族之家》以及《白淨的草原》等作品,風格和孫犁一樣,他描寫戰爭的作品和孫犁近似。沒有金戈鐵馬,隆隆炮聲,濃煙烈火,因而我的文學定位,屠格涅夫就是中國的孫犁。我之所以喜歡他們,因為他們的文學染色體與我非常相近,文字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而能產生強大的精神共鳴。我建議同學們,在初學寫作階段,一定要先找你自己最喜歡的書讀,因為容易進入其文膽內核,也特別容易吸收其文汗營養。為什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精讀以後,你再逐步擴大自己的閱讀範圍。如果我們把讀書的範圍一開始就鋪得很大,世界各國的名著全讀,把國家圖書館的藏書全讀,不僅讀不過來,這樣的讀書方式也與你的文學主體背離,是一種精力上的浪費。但隨著創作的深化,世界文學的大典,是必須讀的,因為單一風格的作家作品,隻是清純的乳汁,而世界文庫則是文學營養的全部。

我的個人生活經曆,我的文學愛好,決定了我是以寫農村生活為主的作者。1954年初調到北京後,我出版的第一部作品是《七月雨》,1956年出版了第二本散文、小說集《曙光升起的早晨》,1957反右開始之前,我出版了長篇小說《南河春曉》。這三部書,讓我在五十年代拿到了7800塊錢稿費。我第一次得到稿費不是用人民幣計算的,是折90斤小米。7800塊錢,那時候可是天文數字,劉紹棠可能比我更多一點,我7800,他一萬多。他花了2400元買下中南海側光明胡同的一個三合院,院子裏麵有三棵古老的大棗樹,非常雅典。那時的稿費比現在的稿費要高些,我就是靠這些稿費支撐了我1957年以後我個人和家中一老一小的困頓生活的。我勞改以後,家裏麵隻留下了我的老母親和我的一個兒子,生活壓力非常大。

我被“劃右”之後,一件讓我終生難忘的事,是完全丟失了知識分子的自尊。當時我的任務是每天趕著一輛馬車,去東郊九龍山運拉喂豬用的稀酒糟。每天早晨,我穿著破皮大衣,腰上係一根草繩,從永定門外四路通出發,直到晚上才能回來。有一天我拉著一車稀酒糟回來,走到建國大門時,正趕上迎賓車隊,警察站在建國門大街的十字路口攔住我,當時我也非常緊張,如果車在這裏突然出現毛病怎麼辦,誰知道哪國的政要要來?偏偏這時候,馬肚子下的肚帶斷了,車把立刻揚起來了,一車稀酒糟撒了一地。警察急了,說怎麼辦?問我是哪兒人?我說我駐東單北京日報的。問我是幹嗎的?我說我是下放幹部。警察又急又氣,但又沒有辦法,好在迎賓車隊開過一地稀酒糟時,是閉著窗簾的,不然我有可能被戴上有意破壞國際聲譽的帽子。

當時正是1958年大躍進,1959大煉鋼鐵、超英趕美的時期,浮誇風將每畝地稻產吹到13000斤之高。其實那時候我們國家正在經濟十分艱難的時候。是性格使然吧,我又坦言自己的心聲,把自己對社會的看法說了出來——最終的結果,是被勞動教養了。名義上叫勞動教養,實際隻是不跟監獄的犯人在一起吃飯睡覺,但勞動時要在一起。這樣,我又開始了另外一種更為艱苦的生活。

在此期間,我先後在延慶挖過鐵礦,在津北茶澱種過水稻,“文化大革命”爆發以後,又被發配到山西,在山西幹過磚窯燒磚,還在晉城一座勞改礦山,當了三年多下井挖煤的煤黑子。生活可謂是到了人生的底層。怎麼辦?沒有退路可尋,隻有勇敢麵對。為了堅強自我,我偶爾回家探親的時候,選了四本書帶上。一本是方誌敏的《可愛的中國》,一本是傑克·倫敦《野性的呼喚》,一本是雨果的《悲慘世界》,一本是高爾基的《母親》。在那個時候,我必須要堅韌地生存下來,書可以給我生存下去的提示。

第一本書,因為我是一個中國人,這塊土地與我有著密切的關係,所以我帶了《可愛的中國》。我怕苦難的生活,讓我變性成為忘記黑土地的人。

第二本書,《野性的呼喚》描寫了一隻叫巴克的狗,到了蠻荒之地,它還堅持著極為善良的天性,但在慘烈的環境中,必須要為生存而拚殺,它逐漸改變了它非常馴良的習性,成為阿拉斯加狗群中的一員,最後居然成了阿拉斯加狼群的領袖。我的性格在這種環境下,天天與“人狼”在一起,必須學會生存的野性,因為監號裏什麼壞人都有,我要激勵自己的勇敢。

第三本書,雨果的《悲慘世界》裏,有個善良的教父冉阿讓,他能提示我在“狼窩裏雖然要學會狼叫,但不能沒有了人類的善良”。

第四本書,為什麼要帶高爾基的《母親》?因為我也有個苦難的母親。我四歲時,我的父親因傾向革命,就關死在了國民黨監獄;後來我又進了班房,她的生存該有多麼艱難?因而,為了母親我也要活下去。同學們想想,要是按照今天富士康的第十幾跳來比的話,我改造了20年,那就是七千天,不是早就成鬼了嗎?沒有,這是母親給我的力量。

把書本變成生存的本領,我曾演繹出這樣一個故事:那是在北京茶澱農場,是在學習毛澤東思想最活躍的日子。有一次領導讓我編個啥節目,表揚一下何大拿。何大拿,是出了名的一個神偷,隊長說何大拿撿了五毛錢,能夠上交中隊,是學習毛澤東思想的成果。我心中雖然有些懷疑,但還是完成了任務,寫了一段能演唱的山東琴書。

演出時非常紅火。我們監號的人都上台了。之後,何大拿樂得忘形了,在正月十五吃餃子時,他拉我和他一塊喝酒。因同號子的人都到別屋去熱鬧了,他發酒瘋似地對我說:你知道那五毛錢怎麼撿的嗎?我出工的時候,他走在隊伍後麵,把自己的五毛錢,扔在這個地方,收工的時候,他又直到隊伍前麵,將五毛錢拾了起來,交給了隊長。去了,所以將五毛錢上交了。聽他說完自導自演了這場戲的過程,我心裏特別惱火,我說你騙了多少人!我越說他,他越滿不在乎,還在土炕上唱開《西廂記》裏的鶯鶯“叫張生……”我火上來了,覺得這個人愚弄了全隊,便先給了他一拳,在他反抗過程中,我又使用蠻力,把他臭揍了一頓。原本我這樣一個文弱書生,怎麼能夠動拳去打他呢?這跟傑克·倫敦筆下的那條狗巴克,給我生存的力量分不開。你在狼窩裏,必須學狼叫。結果我真的把他打得鼻青臉腫。打了以後,我說你去報告隊長,讓一切真相大白。他當然不敢去。

直到八十年代後期,我有一次在王府井大街新華書店為我的長篇小說《斷橋》簽名售書,來了很多讀者,忽然間我一抬頭看到一個人很麵熟,他說你不認識我了?我說你是誰啊?他說我姓何,我忽然想起來了。我腦子裏出現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本《斷橋》是不是他偷的啊?他說我要拿一本書一點問題沒有,但這本書確實是我買的。我給他簽了名,他要走,我說別走。中午的時候,我們在一個小飯館裏一起吃了麵條,喝了點啤酒。

以上就是書籍給我的生存能量。平反歸來後,我小說的風格變了,從年輕聲時的風花雪月,轉化到生活的悲愴。這是20年勞改生涯決定的。我經常想,如果這20年的生活中,我活得像浩然一樣,會成為什麼?可能會變成兩邊搖搖擺擺的一個人物,因為“文化大革命”的巨大席卷力量,是無法抗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