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個“素心人”《末法時代的聲與光》編輯手記
寵書宣言
作者:餘璿
接到張暉的稿子是意外之事。之前曾在年度選題計劃中聽主任提過有這樣一本書,再之前,在張暉離世後也跟風看了維舟的日記《平生風義兼師友》等等。忽然一天,主任抱來一摞稿子放在我的桌上,讓我認真讀一遍。我掃了一眼,再定睛一看,這不是有關張暉的稿子麼?然後慢慢地從“代序”,看到“張暉日記”,再看到陳國球的“懷人”,看到“張暉之憂”,看到“十八春”……一頁頁,一章章,貪婪地,不停地讀下去。當編輯能遇到一部一看就無法停歇的稿子,豈不是一種幸運?
張暉作為學者,離我們的生活既遙遠又真實。他在那些文獻典籍裏尋找著學問的價值,一步步走向象牙塔的頂端,在感歎人文精神失落的同時,堅決地在自己選定的道路上前行;卻又一樣經曆著父親下崗導致的經濟窘迫,會墜入愛河,要四處求職,以及生兒育女的凡人生活。他喜歡甜食,他嗜書,他痛苦迷茫,他單純又堅韌……他活生生地存在過,而不是一個在懷念中被塑造起的“聖人”。如果他不死,他會成為一個大學問家,一名教授,一位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好夫君和一位好父親。我們無需將他神化,正如他的妻子所說的那樣,與其日日追問他為何死去,不如討論他曾怎樣生活來得更有價值。所以我們選編這樣一本充滿回憶的文集,除了煽情,還有思考。在大家一句一字的追述中,張暉仿佛活了過來,向我們這些不認識他的,與之不同職業不同經曆不同理想的人們,講述著他充實而短暫的一生。
在書中,南京大學張伯偉教授將張暉定性為一位素心人。他在《暉弟已矣,雖萬人何贖》寫道:
曆數與暉弟交往的點點滴滴,實在談不上頻繁,每次相聚也都是來去匆匆,但為什麼,隻要一見麵,無論相隔的時間有多久,立刻湧上心頭的就是一種平淡、自然、真摯的親切感。我相信其中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他是處於單純的青春時代,在我則是雖近“初老”但還未失單純,我們可以把這種單純形容為“素心”,單純與單純的交彙,素心與素心的碰撞,便形成了一種樸素而恒久的力量。……而隻要是素心人,對於學術就必然擁有一種單純的信仰。因為單純,所以始終保持著童真;因為單純,所以能跨越時間和空間;因為單純,所以容不得半點的矯情和裝飾;因為單純,所以形成了一種有魅力有魔力的神秘的力量。陶詩雲:“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移居》)在一個“大偽斯興”(《感士不遇賦》)的世界中,即便是學術圈裏,無論年輕的或不年輕的,素心人也已寥若晨星。暉弟往矣,對我而言,是少了一個年輕而素心的朋友,而這個位置,是永遠也無法填補或替代的。
1996年初,南京大學決定成立文科強化班,張伯偉教授出任文科教學基地主任一職。是年3月,在開學典禮上,他對著所有被選入文強班的文、史、哲三係學生,作了一個簡短發言。而直到舉行畢業十周年聚會之前,張暉才向妻子追憶了那次文科強化班成立儀式會議對他的影響。於是,當年的班長張霖便把那次會議帶給張暉的震動寫入了為聚會所做的“開場白”中:
當初,我們或許並不清楚,95文強在我們的身上留下了什麼;但是,當我們離開之後,才漸漸地明白,這個集體,留給我們的是一塊無法抹去的南大製造的胎記。這胎記,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的社會責任;是“擇善固執”的道德律令;是“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的人生理想。
就是張伯偉教授的這幾句話,像種子一樣在張暉19歲的心田中生根發芽,蓬勃生長,支撐了他整個學術生命的展開。張暉作為一位出生於七十年代末,在八十年代理想主義感染下,在九十年代國學熱潮中逐漸成長起來的立誌於國學研究的年輕人,他用純粹和堅持證明了人文主義者的理想存在。他的行動日日踐行著一個學者的本分,即“思考”和寫作。2010年祖母去世時,他曾在日記中寫下這樣的話:“人都會死,關鍵活著的時候做些什麼而已。”(日記2010年11月18日)也許現今不算是一個人文主義者的美好時代(王德威語),卻需要我們自身尋找內在的聲與光。在他去世的大半年後,張暉的妻子最終悟到了他心底大光明的存在:“何必向他處尋覓?若我即聲光,又何懼外在之黑寂?”一代大儒王陽明在他離開人世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便是:“吾心光明,亦複何言。”做一個素心人,也許就是致良知的正道之一?
早春裏,上海夜雨沉沉,又濕又冷,天仿佛漏了。而張暉的精神就好像是一把在我們心靈深處支起的大傘,陪著我們走向更深更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