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了雲岡,你就覺得對於下華嚴寺的那些美麗的塑像的讚歎,是少見多怪。到過雲岡,再去看那些塑像,便會有些不足之感——雖然並不會以他們為變得醜陋。

說來不信,雲岡是離今一千五百年前的遺物呢;有一部分還完好如新,雖然有一部分已被風和水所侵蝕而失去原形,還有一部分是被拆下去盜賣了。

那麼被自然力或奸人們所破壞的完整部分,還夠得你讚歎欣賞的,且仍還使你有應接不暇之慨。人了一個佛洞,你便有如走人寶山,如走到山陰,珍異之多,山川之秀,竟使你不知先拾那件好,先看那一方麵好。

曾走入一個大些的佛洞,剛在那裏看大佛的坐姿和麵相,忽然有一個聲音叫道:

“你看,那高壁上的侍佛是如何的美!”

剛剛回過頭去,又有一個聲音在叫道:

“那門柱上的金剛,有五個頭的如何的顯得力和威!還有那無名的鳥,軀體是這樣的顯得有勁!”

“快看,這邊的小佛是那麼恬美,座前的一匹馬,沒有頭的,一雙前腿跪在地上,那姿態是不曾在任何畫上和雕刻上見到呢。”

“啊,啊,一個奇跡,那高高的壁上的一個女像,手執了水瓶的,還不活像是阿述利亞風的浮雕麼?那扁圓的臉部簡直是阿述帝國的浮雕的重現。”

這樣的此讚彼歎,我怎樣能應付得來呢!趙君執著攝影機更是忙碌不堪。

但貪婪的眼和貪婪的心是一點不知疲倦的;看了一處還要再看一處,看了一次,還要再看一次。

雲岡石窟的開始雕刻,在公元453年(魏興安二年)。那時,對於佛教的大迫害方才除去,主張滅佛法的崔浩已被族誅。僧侶們又紛紛的在北朝主者的保護下活動著。這一年有高僧曇曜,來到這武周山的地方,開始掘洞雕像。曇曜所開的窟洞,隻有五所。後來成了風氣,便陸續的擴大地域,增多窟洞。佛像也愈雕愈多,愈雕愈細致。

《魏書釋老誌》雲:“太安初,有師子國胡沙門邪奢遺多、浮陁難提等五人,奉佛像三,到京師,皆雲備曆西域諸國,見佛影跡及肉髻,外國諸王相承,成遣工匠摹寫其容,莫能及難提所造者。去十餘步,視之炳然,轉近轉微。又沙勒湖沙門赴京師致佛缽及畫像跡。初曇曜以複佛法之明年(興安二年,公元453年),自中山被命赴京。帝後奉以師禮。曇曜白帝,於京城西武周塞鑿山石壁,開窟五所,鐫建佛像各一,高者七十尺,次六十尺,雕飾奇偉,冠於一世。”又雲:“皇興中,又構三級石佛圖,榱棟楣楹,上下重結,大小皆石。高十丈,鎮固巧密,為京華壯觀。”(均見卷一百十四)

又《續高僧傳》雲:“元魏北台恒北石窟通樂寺沙門解曇曜傳:釋曇電曜,未詳何些人也。少出家,攝行堅貞,風鑒閑約。以元魏和平年,任北台昭元統,綏輯僧眾,妙得其心。住恒安石窟通樂寺,即魏帝之所造也。去恒安西北三十裏,武周山穀,北麵石崖,就而鐫之,建立佛寺,名曰靈岩。龕之大者,舉高二十餘丈,可受三千許人,麵別鐫像,窮諸巧麗,龕別異狀,駭動人神。櫛比相連,三十餘裏。東頭僧守恒供千人,碑碣見存,未卒陳委。先是太武皇帝太平貞君七年,司徒崔浩,令帝崇重道士寇謙之,拜為天師,珍敬老氏,虔劉釋種,焚毀寺塔。至庚寅年,太武感致癘疾,方始開始。帝既心悔,誅夷崔氏。至壬辰年,太武雲崩,子文成立,即起塔寺,搜訪經典。毀法七載,三寶還興。曜慨前陵廢。欣今重複(以和平三年壬寅)。故於北台石窟,集諸德僧,對天竺沙門譯付法藏傳,並淨土經,流通後賢,意存無絕。”(卷一)

然這二書之所述,已可見開窟雕像的經過情形,不必更引他書。唯《續高僧傳》所雲“櫛比相連,三十餘裏”,未免鄰於誇大。武周山根本便沒有綿延到三十餘裏之長,至多不過五六裏長。還是《魏書釋老誌》所述“開窟五所”的話,最可靠。但曇曜開辟了此山不久,此山便成了皇家崇佛的聖地。在元魏遷都之前,《魏書》屢記皇帝臨幸武周山石窟寺之事。

《魏書顯祖記》:“皇興元年八月丁西,行幸武周山石窟寺”(公元467),以後又有七八次。

又《魏書高祖記》:“太和四年八月戊申,幸武周山石窟寺。”

以後又有三次。但也不僅皇家在那裏開窟雕像;民間富人們和外國使者們也湊熱鬧的在那裏你開一窟,我雕一像的相競爭。就連日所得的碑刻看來,西頭的好幾個洞,都是民間集資雕成的。這消息,足征各洞窟的雕刻所以作風不甚相同之故。因此,不久之後,武周山便成了極熱鬧的大佛場。

《水經注》“氵櫐水”條下注雲:“其水又東北流注武周川水,武周川水又東南流。水側有石隻洹舍,並諸窟室,比邱尼所居也。其水又東轉逕靈岩,鑿石開山,因岩結構,真容巨壯,世法所希。山堂水殿,煙寺相望,林淵錦鏡,綴目新眺。川水又東南流出山。《魏上地記》曰:平城西三十裏,武周塞口者也。”

按《水經注》撰於後魏太和,去寺之建,不過四五十年,而已繁盛至此。所謂“山堂水殿,煙寺相望,林淵錦鏡,綴目新眺”,決不是瞎讚。

《大清一統誌》引《山西通誌》:“石窟十寺,在大同府冶兩三十裏,元魏建,始神瑞,終正光,曆百年而工始完。其寺,一同升,二靈光,三鎮國,四護國,五崇福,六童子,七能仁,八華嚴,九天宮,十兜率。內有元載所修石佛十二龕。”那十寺不知是哪一代的建築。所滑元載雲雲,到底指的是元代呢,還是指的唐時宰相元載?或為“元魏”二字之誤吧?雲岡石刻的作風,完全是元魏的,並沒有後代的作品摻雜在內。則所謂元載一定是元魏之誤。十寺雲雲,也不會是虛無之談。正可和《水經注》的“山堂煙寺相望”的話相證。今日所見,石窟之下,是一片的平原,武周山的山上也是一片的平原,很像是人工所開辟的;則“十寺”的存在,無可懷疑。今所存者,僅一石窟寺,乃是清初所修的,石窟寺的最高處,和山頂相通的,另有一個古寺的遺構。惜通道已被堵塞,不能進去。又雲岡別墅之東,破壞最甚的那所大窟,其窟壁上有石孔累累,都是明顯的架梁支柱的遺跡。此窟結構最為宏偉,難道便是《魏書釋老誌》所稱“皇興中又構三級石佛圖”的故址所在麼?這是很有可能的。今尚見有極精美的兩個石柱聳立在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