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古窟寶洞之前,在這天黑星稀的時候,在當前便是一千五百年前雕劃的大佛,便是經曆了不知多少次的人世浩劫的佛室,聽得了這一聲聲的嗚嗚托托的樂調,這情懷是怎樣可以分析呢?淒惋?眷戀?舒暢?憂鬱?沉悶?啊,這飄蕩著的輕紗似的無端的薄愁呀!啊,在羅馬鬥獸場見到黑衫黨聚會,在埃及的金字塔下聽到土人們作樂,在雅典處女廟的古址上見旅客們乘汽車而過,是矛盾?是調和?這永古不能分析的輕紗似的薄愁的情懷!
歸來即睡。入睡了許久,中夜醒來,還聽見那梆子的托托和笛聲的嗚嗚。他們是徹夜的在奏樂。
12日一早,我性急,便最先起身,迎著朝暾,獨自向東部去周覽各窟。沿著大道(這是騾車的道)向東直走,走過石窟寒泉,走過一道山澗,走過佛字峪。愈向東走,石窟愈少愈小,零零落落的簡直無可稱道。山澗邊,半山上有幾個古窟,攀登了上去一看,那砦窟裏是一無所有。直走到盡頭處,然後再回頭向西來,一窟一窟的細看。
最東的可稱道的一窟,當從“左雲交界處”的一個碑記的東邊算起。這一窟並不大。僅存一坐佛,麵西,一手上舉,姿態尚好,但麵部極模糊,蓋為風霜雨露所侵剝的結果。
窟的前壁,向內的一部分,照例是保存得最好的,這個所在,非風勢雨力所能侵及,但也一無所有,刀斧斫削之痕,宛然猶在。大約是古董販子的竊盜的成績。
由此向西,中隔一山澗,地勢較低,即“左雲交界處”。道旁零零落落的,小佛窟不少。雕刻的小佛隨處可見。一窟內有較大的立佛二,但極模糊。窟西,有一小窟,沙土滿中,一破棺埋在那裏,屍身的破藍衣已被狗拖出棺外,很可怕。然此窟小佛像也有不少,窟外壁上有明人朱廷翰的題詩,字很大。由此往西,明人的題刻不少,但半皆字跡剝落,不堪卒讀。在明代,此處或有一大廟,為人雲岡的頭門,故題壁皆萃集於此。
西首有二洞,上下相連,皆被泥土所堵塞,想其中必有較完好的佛像。一大窟,在其西鄰,也已被堵塞,但從洞外罅隙處,可見其中彩色黝紅,極為古豔,一望而知,是元魏時代所特有的鮮紅色及綠色,經過了一千五百餘年的風塵所侵所曝的結果,決不是後代的新的彩飾所能冒充得來的。徒在門外徘徊,不能入內。這裏便是所謂“石窟寒泉”。有一道清泉,由被堵塞的窟旁涓涓的流出,流量極微。窟上有“雲深處”及“山水清音”二石刻,大約也是明人的手筆。
西邊有一洞,可入。洞中有一方形的立柱,高約八尺。一佛東向,一佛西向,又一佛西南向,皆模糊不清。西南向者且為泥土所修補的,形態全非。所雕立的、坐的、盤膝的小佛像甚多,但不是模糊,便是頭部或連身部俱被盜去。
再西為碧霞洞(並非原名,疑亦明人所題),窟門有六,規模不小。窟內一物無存,多斧鑿痕,當然也是被盜的結果。自此以西,便沒有石窟可見。頗疑自“左雲交界處”向西到碧霞洞,原是以“石窟寒泉”那個大窟的中心的一組的石洞。在明代,大約這裏是士人們來往最為繁密的地方,或窟下的平原上,本有一所大廟,可供士大夫往來住宿的,然今則成為雲岡最寥落、最殘破的一部分了。
碧霞洞以西,是另成一個局麵的結構。那結構的規模的宏偉,在雲岡諸窟中,當為第一。數十丈的山壁上,鑿有三層的佛像,每層的中間,皆有石孔,當然是支架梁木的所在。故這裏,在從前至少是一所高在三層以上的大梵刹。頡剛說:“這裏便是劉孝標的譯經台。”正中是一個大佛窟,窟前有二方形立柱,雖柱上雕刻皆已模糊不可辨識,那希臘風的人形雕柱的格局卻是一看便知的。大窟的兩旁,各有一窟,規模也殊不小。和這東西二窟相連的,更有數不清的小窟小龕。惜高處無法攀緣而上,隻能周覽最下層的一部分。
一進了正中的那個大窟,黴土之氣便觸鼻而來;還夾著不少鴿糞的特有的臭味,脫落的鴿翎,滿地都是。有什麼動物,咕咕咕的在低鳴著。啪啪的一撲著翼,成群的飛了出來,那都是野鴿。地上很潮濕,積滿了古塵、泥屑和石屑。陰陰的,溫度很低冷,如人了地下的古墓室,但一抬起頭來,卻見的是耀眼的偉大的雕刻物。正中是一尊大佛,總有六十多尺高,是坐像,旁有二尊菩薩的大像,侍立著。諸像腰部以下皆剝落不堪,連形態都不存,但上半身卻仍是完好如新。那頭部美妙莊嚴,讚之不盡。反較大佛寺、五佛洞諸大佛之曾經修補者為更真樸可愛。這是東部唯一的一尊大佛。但除此三大佛外,這大窟中是空無所有,後壁及東西壁皆被風勢及水力或人工所削平,連半點模糊的雕像的形狀都看不到。壁上濕漉漉的,一抹便是一手指的濕的細塵。窟口的向內的壁上,也平平的不存一物,唯一條條的極整齊的斧鑿痕還很清顯的在那裏,一定是近十餘年來的人工破壞的遺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