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沒有材料的自傳(8)(1 / 3)

我將視線從前麵那個男人的背影移開,轉向走在街上的其他每一個人。那個並未意識到我走在他後麵的男人帶給我溫情,我以同樣冷漠而荒謬的溫情與他們中的每一個人擁抱,他們跟他一樣:邊聊邊向車間走去的姑娘們,邊開著玩笑邊走向辦公室的年輕小夥子們,采購一大堆東西後往家趕的大胸脯女傭,送第一批貨的送貨員——所有這些人,盡管有著不同的麵孔和身姿,卻同樣沒有意識,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用同樣的手指操控著活動的牽線木偶。他們以自己的方式,用各種身姿手勢表達意識,而他們什麼也意識不到,因為他們並未意識到自己的意識。無論是聰明還是愚蠢,他們都同樣愚蠢。無論是老是少,他們都是同樣的年紀。無論是男是女,他們都同屬一種不存在的性別。

用思考去感覺

我認為,我深刻感覺到自己與別人格格不入的原因在於,大多數人用感覺去思考,而我用思考去感覺。

對一般人而言,感覺就是生活,思考就是學會如何去生活。對我而言,思考就是生活,感覺不過是思考的食糧。

奇怪的是,我僅有的一點熱情被那些與我性情迥異的人喚起。我最崇拜的文學家當屬那些與我有著極少相似之處的古典作家。如果不得不在夏多布裏昂和維埃拉之間做出選擇,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維埃拉。

越是與我不同的人,看起來就越真實,因為他不像我那樣依賴自己的主觀性。這便是為什麼我不斷靠近去研究的客體,恰恰就是我憎惡且避之不及的人性。我愛它是因為我恨它。我喜歡去凝視它,是因為我不願去感覺它。風景如畫一般美好,卻絕少能做成一張舒適的床。

風景是什麼

亞米哀說,風景是一種情感狀態,但這句話是一個虛弱的做夢者的一塊有瑕疵的寶石。一旦風景成為風景,它就不再是一種情感狀態。使事物具體化就是創造事物。沒人會說,一首已完成的詩是一種關於寫詩的思考狀態。觀賞或許是一種做夢的形式,但是,如果我們稱之為觀賞而非做夢,我們便可將這兩者區分開來。

然而,這些推測如果應用於語言心理學中會有什麼好處呢?青草的生長與我無關,它在雨水的滋潤下生長,陽光灑落在已生長或將要生長的草地上;那些小山已有些年頭,大風刮過,和當年即便並不存在的荷馬聽到的風聲並無二致。如果說一種情感狀態就是一處風景,這樣或許會更好。因為這句話包含的不是理論的謊言,而是隱喻的真理。

在普照大地的陽光下,我從阿爾坎塔拉的聖佩特羅堡了望台上鳥瞰了這座城市的全貌,便胡亂寫下這些偶感而發的語句。每當我觀照一片開闊全景時,便忘了我的肉身,那五尺六寸的身高和一百三十五磅的體重。我對著這些將做夢視為夢的人發出崇高而玄秘的微笑,我熱愛那些有著至高無上純淨的理解力的、絕對外在的真理。

背景裏的塔古斯河是一個藍色的湖泊,在水一方的山那頭便是地勢平坦的瑞士。一艘小型輪船——一艘黑色的貨輪——離開波克·多·比斯波,朝著我看不到的河口駛去。願諸神(直到我生命的終結)將這客觀現實中明朗而燦爛的風景、我的微不足道的本能意識、渺小存在的舒適和能夠想象自己快樂的慰藉全部為我保留。

人生的高地

到達天然高地的孤獨頂峰時,我們體驗到一種獲得特權的感覺:加上自己的身高,我們比這座頂峰還要高。至少在那裏,自然之巔被踩在我們的雙腳下。我們所處之地使我們感到自己是現實世界的國王。周圍的一切相形見絀:生活是逐級漸緩的斜坡,或毗鄰高地的低窪平原,或我們所達到的巔峰。

我們的一切源於機遇和自欺欺人,我們所吹噓的高度不屬於我們;在那處頂峰,我們並不比自己的正常身高要高。我們腳下的山峰將我們抬高,是腳下的山高使我們變得更高。

富人能更輕鬆地呼吸,名人能活得更自由,貴族頭銜其本身就是一座小山。一切都是虛假的,甚至這種自欺欺人也不是我們的。我們登上小山,或者被帶到那裏,或者出生在山上的一座房子裏。

然而,偉大的人意識到,從山穀到天空,和從山頂到天空,它們的距離並無差別。如果水位升高,我們在山頂會更好一些。然而,當天神發起詛咒,譬如朱庇特的閃電雷鳴劃過天地,或埃俄羅斯的狂烈疾風呼嘯而過,那麼,最好的掩蔽便是躲在山穀,而最好的防禦便是蟄伏起來。

明智的人,盡管身強力壯,有潛力爬到山巔,卻在意識裏放棄了這種攀登。憑借著凝望,他的心中便擁有一切山峰。立於所處之地,周圍一切都是山穀。(相比那些站在山頂忍受強光的人,陽光照耀頂峰,對他來說更顯絢麗)相比那些被囚禁在屋子裏、已將其遺忘的人,穀底的人視野中的森林裏高高聳立的宮殿,會顯得更華麗奪目。

盡管(既然)生活無法令我寬慰,我從這些反思中得到慰藉。這些象征符號與現實融為一體,作為一個在通往塔古斯河的低窪街道上匆匆路過的靈與肉,我看見城市裏明亮的高地在閃耀著光芒,像來自彼岸的榮光,折射著已經落山的五顏六色的太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