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沒有材料的自傳(35)(1 / 3)

是的,沉悶是對世界的倦怠,對生存的惱人不適,對活下去的疲憊。事實上,沉悶是對萬事皆無邊虛空的肉體感覺。但是,更進一步說,沉悶是對另一個世界的倦怠,無論那個世界存在於現實之中還是想象之中;沉悶是對活下去的不適,盡管用另一個人的身份、以另一種方式、在另一個世界活下去;沉悶是一種不僅對昨日和今朝,甚至對明天和永恒的疲憊,如果存在這種疲憊,或者它是一種虛無,如果這種虛無就是永恒。它不僅僅是萬事萬物、芸芸眾生的空洞虛無,靈魂遭受沉悶折磨所致的煩惱,它也是對其他一切事物的幻滅——是感受虛無的靈魂對自身虛無的感覺,是一種激發自我厭惡、自我排斥的幻滅。

沉悶是一種混沌不堪的身體感受,一種一切皆混沌的感覺。這種心煩意亂、身體不適、疲憊不堪的感覺,隻有被關在狹小牢房裏的犯人才會有。那些痛恨生活困頓的人感覺自己在一間寬大的牢房裏披枷帶鎖。不過,那些被沉悶所困的人感到自己在一間無邊的囚室裏,被毫無意義的自由所囚禁。那些心煩意亂、身體不適、疲憊不堪的人或許會被狹小牢房的高牆粉碎和埋葬。那些痛恨生活困頓的人,他們的枷鎖或許會脫落,可以趁機逃之夭夭,又或者,他們在徒然掙紮著擺脫枷鎖時,那些枷鎖會帶給他們痛苦,這種疼痛的體驗使他們蘇醒過來,忘記昔日的憎恨。但是,無邊的囚室裏的高牆無法摧毀我們,將我們埋葬,因為它們並不存在,我們也不會因為掙脫枷鎖所帶來的痛苦而蘇醒,因為枷鎖也是不存在的。

麵對這平靜而美麗的永恒的薄暮,我紛繁的思緒油然而生。我凝望著高遠的碧空,看見模糊如雲影的粉紅色的形狀,就像展翼飛翔的、遙不可及的生活拍落一片無法觸及的、柔軟的羽毛。我低頭望著河水,波光粼粼的,反射出一片藍色,那顏色似乎比藍天更藍。我再次舉目望天,在看不見的空氣中,那互相糾纏的五顏六色漸漸鬆散開來,此時被蒼白的雲影渲染,仿佛在更高遠、更純淨的萬物層次上,有屬於其自身的實質上的沉悶,一種無法實現自我的感覺,一種無法衡量的肉體上的痛苦和孤寂。

但是,在那高遠的天空,除了它的高遠,還有什麼?除了本就不屬於它的色彩,天空中還有什麼?除了從夕陽反射來的一點點柔和的光線,在那些支離破碎的東西裏還有什麼?它們甚至不是雲彩(那些雲彩是否存在都值得我懷疑)。除了我自己,那裏還有什麼?啊,在那裏,僅僅是在那裏,還存在沉悶。這裏所有的一切——天空、大地和世界——除了我,一切都不存在!

沉悶是我的夥伴

我已達到這樣一種境界,沉悶變成一個人,一個被賦予肉身的虛構人物,一個屬於我的夥伴。

生活舞台的演員

外麵的世界就像是舞台上的演員:你可以看到他,但看到的不是真是的他,而是另外一人。

挫敗感

一切是一場無藥可救的頑疾。感覺的慵懶,永遠不知道如何處事的挫敗感,行動無力……

霧還是煙

霧還是煙?它是從地上升起,還是從天而降?這無法說得清:這更像是空氣問題,而不是散發或下沉而來。有時候,它似乎不是一種自然界的現實,而是我們的眼睛出了問題。

無論它是什麼,整個景觀呈現出朦朦朧朧的不安寧的氣氛,遺忘和衰敗則構造成了整個的不安寧。就好像瀆職的太陽,它的沉寂呈現出不完美的軀體,又像是某種普通的直覺,某些事情就要發生,可見的世界不得不用它掩飾自己。

很難說得清,天空中滿滿的是雲還是霧。它隻是一種蟄伏的薄霧,處處染上顏色,顯出稍稍發黃的灰白,但也有例外,有的地方變成虛幻的粉紅,或定格在湛藍色,但這種藍是天空本來的顏色,而不是覆蓋於其之上的另外一種藍。

一切沒有定數,即使是不確定也不是絕對的。這便是為什麼把霧稱作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為它看起來不像霧,或者說問及是霧還是煙,很難給出定論。因為即使空氣的溫度都能影響我們的判斷,是我們產生疑問。它談不上熱或冷,或不熱不冷,不過,組成它的成分似乎和熱量毫無關係。事實上,霧看起來很涼爽,卻似乎給人溫熱的觸覺,仿佛視覺和觸覺是同一種感覺能力的兩種不同的感覺方式。

在樹木輪廓或樓角四周,我們甚至找不到真正的霧勾勒的模糊輪廓和邊緣,也沒有真正的煙若隱若現。就好像萬物在白晝之下向四麵八方投射出朦朦朧朧的影子,沒有任何光源來解釋這些影子的出處,也沒有任何特定的場地用於投射這些影子,以證明它是可以被看得見的。

事實上,它本身也是模糊的:它不過像是某種快要現形的東西,和先前一樣徹底,就好像它在猶豫是否要現形一樣。

是什麼樣的感覺占了上風?徹底沒有了感覺,心裂變成碎片,所有感覺變得雜亂不堪,意識在恍惚中存在,某種類似於聽覺的能力在提升——但在心裏,人們竭力去理解總在若隱若現的天啟,看似明白,卻枉然一場,就像去理解真理,而真理的另一麵卻永遠不會現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