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瑪爾·海亞姆有一種個性,而我,無論好壞,都沒有。一小時以後我便偏離了此刻的我,明天我將忘記今天的我是什麼。那些像歐瑪爾一樣的人,他們便是他們自己,他們僅僅生活在一個外部世界。而那些像我一樣的人,他們不是他們自己,他們不僅生活在外部世界,還生活在一個多種多樣、變化莫測的內心世界。我們盡自己的努力,也終究無法擁有和歐瑪爾一樣的哲學。我躲在自己的避風港,像那些可有可無的靈魂,和那些我批判的哲學家。歐瑪爾或許會排斥他們,因為他們與他毫不相幹,但我無法排斥他們,因為他們就是我。
另一種生活
有些內在的感覺非常微妙,非常散漫,我們不能區分它們是身體的感覺還是靈魂的,無法確認是我們感覺生活隻是突然地焦慮還是某個器官深處,例如胃出的一點小毛病。多少次我的自我意識被痛苦的停滯攪起的浮渣汙染得渾濁不清!多少次我莫名的惡心,以致我不確定這是因為無聊還是預示著我要嘔吐,這時我的存在是多麼痛苦!多少次……
今天,我的靈魂對著我的身體悲傷。我身上的一切都在疼痛:記憶,眼睛,胳膊,好像全身都得了風濕病。白日透徹的明亮,藍得純粹的天空,高高照射的不曾減弱的亮光都沒能觸碰到我。涼爽的微風,縱然帶有秋日的味道,卻讓人回想夏天,讓空氣擁有了自己的性格,我卻不能受它安撫。沒有東西觸碰到我。我悲傷,這悲傷不明確,也不含糊。我在下麵堆著淩亂的貨箱的街道上悲傷。
表情不能精確地傳達我的感覺,因為任何事物都不能準確地表達人的感覺。但我絞盡腦汁,想要多少表達一下我對於自己和街道雜糅的多樣的景觀,自從我看到這些景觀,它們就以無法了解的深奧成為我的一部分。
我想在遙遠的國土過不一樣的生活,我想成為別人,在陌生的旗幟下死去、我想被熱情地稱作其他時代的皇帝,那時代是更好的今天,因為它們不屬於今天,朦朧不清,難以理解,但豐富多彩,新奇獨特。我想擁有所有能讓我變得荒謬的東西,恰好因為它們會讓我的本質變得荒謬。我想,我想……但是,日光照耀時總有太陽,夜幕降臨時總有黑夜。我們悲傷時總有傷痛,我們做夢時總有夢境。事情總是它們存在的樣子,而非它們應該存在的樣子,應該的存在,不是為了更好或更壞,隻是為了不同。總有……
搬運工把街上的貨箱搬走了。嬉笑怒罵之間,他們把箱子一個個放到貨車上。我從辦公室的窗戶俯視他們,眼睛無精打采,眼皮充滿睡意。某種微妙謎一樣的存在將我與被裝載的貨箱貫通,奇妙的感覺把我所有的沉悶不安和反胃做成貨箱,一個正大聲打趣兒的人托著它,然後放在不在那裏的貨車上。窄窄的街道上,一直很寧靜的陽光斜斜照在他們駝貨箱的地方——不是照在貨箱上,貨箱在陰影裏,而是遠處無所事事,猶豫不決的送報員所在的角落。
雨過天晴
像一種陰陰沉的預感,一些更為不祥的東西此刻在空氣中徘徊,甚至連雨都像是受到了什麼恐嚇。一種無聲的黑暗垂落在空氣中。突然,像一聲尖叫,可怕的白晝支離破碎。一道冷光掠過一切,將光芒填滿我們的思維和每一個裂縫。一切瞠目結舌。然後是一聲暫緩的歎息。悲傷的雨中,人類的聲音幾乎是歡愉的。心髒機械而僵硬地跳動,思考使人眩暈。辦公室裏滋生出一種朦朦朧朧的信仰。無人成其為自己。維斯奎茲先生出現在他的辦公室門口,說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莫雷拉笑了笑,他的側臉在這突然的驚嚇下顯得更黃了,他的笑容則毫無疑問在說,打雷還會繼續。一輛四輪馬車從街道疾馳而過,發出和往常一樣的巨響聲。電話失了控似的叮鈴鈴地響。維斯奎茲沒有回到自己的私人辦公室,而是走向大辦公室的電話旁。所有的聲音霎時停下,周圍一片寂靜。雨降落下來,如噩夢一般。維斯奎茲忘了電話的事,而鈴聲也停了下來。那個勤雜工在辦公室的後麵坐立不安,像一個令人生厭的家夥。
一種飽含釋然和明鏡止水的巨大喜悅,令我們所有人驚慌失措。我們有些頭暈眼花地恢複了各自的工作,不由自主地互相交往、友好起來。那個勤雜工敞開窗戶,沒人叫他這麼做。一股清新的芬芳夾雜著潮濕的空氣飄進辦公室。此時,綿綿細雨輕輕飄落。街上的聲音一如既往地響起,卻顯得有所不同。馬車夫的吆喝聲聲入耳,的確有不少人。街心的有軌電車發出清脆悅耳的鈴聲,給我們的社交增添了一些色彩。街上傳來一陣孩子的笑聲,像金絲雀躍然飛過平靜的天空。毛毛細雨漸漸停了下來。
現在是六點鍾。辦公室即將關門。維斯奎茲先生在他私人辦公室半掩著的門口說道:“你們都可以回去了。”他的發話像一種商業恩賜。我立刻站起來,合上賬薄,將它收了起來。我從容地將筆放回墨水台,一邊說著“明天見”,一邊朝莫雷拉走去,然後和他握了握手,就好像他給了我什麼莫大的幫助。
活著就是旅行
旅行?活著就是旅行。我從一天去到另一天,一如從一個車站去到另一個車站,乘坐我身體或命運的火車,將頭探出窗戶,看街道,看廣場,看人們的臉和姿態,這些總是相同,又總是不同,如同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