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子
《東周列國誌》裏,看到過這樣的插圖:兩個梳雙髻的宮女,手執長柄大扇,立在對坐暢談國事的公侯身後,這樣的扇子多半是由奴仆執掌,象征性大於使用目的,它是表白強權的道具。準確地說,它是禮儀扇。漢代的扇子,則是用竹篾編成,其形製類似於現在的大號菜刀,扇柄附於一側而不是居中,且開始落入平常百姓家。在古畫中,常見一奴仆蹲踞扇火,大力使著一把扇子,扇子地位大跌。漢末有一些原理簡單的機械扇,諸葛亮同學發明過諸葛扇,懸掛屋內,手拉使之轉動生風,穿過千年時光隧道,在關於老上海的電影裏,仍然可以看見理發店裏有這種手拉的風扇。小夥計拉著一根繩,扇子左右緩移,那時間的纖維,也被拉長了,太太小姐們一邊做頭發,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拉呱家常。春日遲遲,欲睡昏昏。反正閑婦們有的是時間要打發,降那一點點心火,微風徐來的排扇也夠了。
魏晉南北朝的扇子是羽扇,不用說是仿生原理的樸素運用,羽扇有十羽八羽之分,後來進化成比翼扇,即以竹木為骨架,上糊以絹綢,隻在末端象征性地飾以羽毛。羽扇是男人們的物什,名士袖手清談,恪顯名士做派的道具,羽扇名人有“羽扇綸巾”的公瑾侯及其政敵諸葛先生。真不能想象,諸葛先生要是丟了他的三件套——羽扇、綸巾、四輪車,會不會風采全無呢?對了,這個“真名士自風流”的精神意味,應該從它最早的使用者——宋玉開始。春秋戰國時,羽扇尚未風行,宋同學自攜白鶴毛扇子赴宴,結果被諸侯們掩口偷笑。宋同學豈是好捏的柿子?口若懸河,舌戰群雄,反正一番口水戰之後,終於取得壓倒性勝利,完成了大力推廣羽扇工作的史任。
隋唐時流行紈扇,又稱團扇,早唐時盛行腰圓紈扇,中晚唐為滿月式樣,紈扇近於現代的絹扇,以竹木為骨,承風麵大,手感輕盈,它的使用者轉向深閨,“輕羅小扇撲流螢”,寶釵在蜂心橋撲蝶時用的好像也是紈扇,整部《紅樓夢》裏,老成持重的薛寶釵流露少女性情的地方不多,這個執扇子撲蝴蝶的敘事角落,算一處。書裏把她比楊妃,隋唐女子都是腴美人,如果是骨重身寬的羽扇,用來撲蝶撲流螢,動作的幅度太大,失了嬌羞輕靈。同樣的執紈扇撲蝶的場景,在《金瓶梅》裏,是寫潘金蓮的嬌媚。至於紈扇本身的意味,是又涼又苦。“秋來紈扇合並藏,何事佳人重感傷。 ”夏日酷暑,用時則親之,寵之,收之,秋日生涼,不用扇子納涼,就棄之,廢之。“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自班婕妤的《怨歌行》來,紈扇就是暗喻棄婦的。薛潘二人後來皆收場冷清,不知道作者有沒有預置這層心思。
宋元後期開始使用的折扇,輕便,價廉,易攜帶,袖藏即可。
市民圖耐用,多用油紙扇,文藝青年大多使用素紙扇,圖它可以揮毫潑翰,題詩作畫。言情小說中,扇子是高頻出現的傳情道具,可撕,可咬,可指指戳戳,可煽情:比如李香君血濺桃花扇;可定情:比如西施贈扇給範蠡;可調情:比如陳經濟送了一把湘妃竹的扇子給潘金蓮;可傷情:《源氏物語》裏,源氏公子是用一把扇子來置放夕顏花的,因為,“這花的枝條很脆弱,不好用手拿的”,真是“薄命花”。正如書裏那些命相寒薄的女子。可試情:《枕草子》裏的人,當然也是用扇的,有個並不太熟的男人,早起推門入戶,就拿自己的扇子去夠清少納言枕邊的扇子,不過後者沒搭理他。《桃花扇》、王爾德《少奶奶的扇子》,都是靠一把扇子來抒情,並且貫穿情節起落的。扇子還可絕情,《珍珠令》裏,女主角贈男主角折扇一把,即可以示絕交。扇同“散”,和傘一樣,是很不祥的贈物。
武俠小說裏用折扇的也多,儒化的博雅俠客,琴啊書啊,體積太大,不便攜帶,手持一把小扇,以顯其書生性情,還是很方便的。江南七怪裏不是有個執扇的妙手書生麼?扇子裏麵還能藏暗器、毒針什麼的。有的扇子本身就是兵器,比如玉扇真人那把。
扇子還有一個重要功用是遮麵障目,以示嬌羞。西方電影裏常可以看見,名媛貴婦手捏一把小折扇,一手牽裙角,蓮步輕移,旖旎而行。想想《仕女圖》裏的妮可 ·基德曼,再想想安娜 ·卡列尼娜手上的蕾絲扇子。歌劇裏,也看見有淑女用一種很趣怪的麵具扇,就是像威尼斯麵具那樣的東西,上麵開了兩隻眼睛一樣的小洞,把自己的麵孔藏起來,以示畏怯。還有種扇子,是在扇頂安置了小鏡子,這樣可以觀察到後麵有沒有猥瑣男尾隨。最著名的遮羞扇,應該是《桃花扇》吧,李香君被送進宮演《燕子箋》,李害羞不已,粉麵含春,結果皇帝賜她一柄桃花扇遮麵,像我這種心思粗糙、不解風情的女人,想破了頭也想不出,一個以色事人的妓女,怎麼會那樣青澀呢?張岱筆下也有個如此行事的妓女,和人共枕數夜,一言不發。哎呀,這就是傳說中的女人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