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第八章

籠罩在中國和世界許多地方的“沙斯”陰影,也濃濃重重地籠罩在了疊翠山上。

按照地方政府的指示,進山的道路嚴密封堵,各寺院山門統統關閉,禁止外來僧人掛單,禁止各寺之間僧人來往,並且取消一切大型佛事活動。除了山腳的疊翠鎮上還有一些人百無聊賴地守著店鋪打嗬欠,整個山上空空蕩蕩,連滿山的春花也因為失去了觀賞者而萎頹了許多。

本來,明若大和尚在五月份有出訪韓國的安排。漢城的廣佛寺搞建寺三百年慶典,因為其祖師曾在疊翠山修習數年,所以就邀請明若大和尚率團參加。明若大和尚親自選定三十名僧人隨行,其中包括慧昱等九位學僧。出國手續都已辦好,但“非典”突然爆發,大和尚隻好致電韓方說去不成了,真誠道歉一番,然後全力以赴對付疫情。他對全山寺院逐一檢查,敦促落實防範措施,讓各寺在早課時增加祈福消災的內容,祈願疫情早日降伏,國泰民安。他還發動全山僧人捐款,並從公款中拿出一部分,將總共三十多萬的錢捐獻給市裏的紅十字會用於防疫。

佛學院也比平時更加安靜。學僧們誰也不得出門,周末不再休息,照常上課。學院安排人每天噴灑一次消毒液,各個角落都灑到,一些學僧就受不了,叫喚頭疼。常務副院長嚴律法師對他們講,你把這次“非典”看作是悟道修道的機會,把消毒液看作是觀世音菩薩灑下的甘霖,就你不會頭疼了。果然,此後就沒人再在公共場合喊頭疼。

慧昱真是把這場“非典”當作了悟道修道的時機。雖然韓國沒有去成,他略微有些遺憾,但他想,在佛學院的時間已經不多,這樣清清靜靜地度過,也真是不錯。再說,我一旦離開佛學院,就很難有這樣的讀書機緣了,必須抓緊時間,勇猛精進,萬萬放逸不得。

位於教學樓三樓的圖書館,是他跑得最勤的地方。這裏的藏書十分豐富,尤其是各種版本的《大藏經》,更讓慧昱望洋興歎。他多麼希望像一些高僧那樣,能夠閉關數年將其通讀,全麵地領會自佛陀以來兩千五百年中由無數代僧人創造的這一種大智慧、大自在、大圓滿的世界觀和方法論。但他不可能,他沒有閉關的條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僅餘的一段學僧生活中,盡可能地多讀一些。於是他有空便跑到圖書館,像吃老食的蠶寶寶那樣不辭勞瘁地將一部部經書啃到肚裏。

書讀多了,功課學起來便感到輕鬆。這個學年開設的一些課程難度較大,尤其是唯識學,概念多如牛毛,他也並沒覺得有多麼難懂難記。那天法師講總括宇宙萬有的“五位百法”,想在黑板上將這五個方麵一百個概念列表說明,那塊大大的黑板楞是沒能容下。下課回到宿舍,覺通往床上一撲,兩手掐著太陽穴直打滾兒,連聲喊叫腦袋炸球了,炸球了,並說當年印度的那些老和尚真有能耐,竟然編出這麼多的名詞折騰人。慧昱看著他那樣子直笑,心想:早有人講,有慧根的人以煩惱為菩提,沒慧根的人以菩提為煩惱,看來真是這樣。

慧昱一邊讀書,還一邊開始了畢業論文的寫作。他想,我的畢業論文,一定不能是應付之作,一定要體現我三年來的修習結果。經過反複考慮,他將論文題目定為《人間化:中國佛教的必由之路》。他係統地閱讀中國佛教史,梳理了“人間佛教”思想的來龍去脈,結合當前漢傳佛教的現狀,從三個層次論述:一、從否定人生到肯定人生;二、從消極出世到積極入世;三、從向往西方淨土到建設人間淨土。論文寫成後,他交給指導他的益然法師看,法師大為讚賞,說他的論文高屋建瓴,見識不凡,尤其是文中提出目前急需解決兩個矛盾——出世間的理想與飛速發展的世俗生活之矛盾,清靜不染之菩提與日益泛濫的人欲之矛盾,更是震聾發聵。他讓慧昱把這論文壓縮一下,由他向疊翠山佛協辦的《獅吼》雜誌推薦一下,看能不能發表。慧昱改好後交給益然法師,一周後法師告訴他,《獅吼》雜誌已經決定發表他的文章,這讓慧昱十分高興。

他早早完成了論文,覺通卻遲遲沒有行動。慧昱看他有空就埋頭上網,多次提醒他該著手準備了,可他總說晚不了。一天晚上,覺通又在宿舍裏上網聊天,突然將電腦搬轉,讓慧昱快看。慧昱看看,電腦屏幕上開了一個窗口,裏麵有一段黑白分明的東西在動。再仔細看,原來那是女人的下體,嚇得他急忙扭過頭去。覺通哈哈一笑,說慧昱你知道麼,這叫視頻聊天,這女孩是裝了視頻頭的。如果我這邊也裝上,她就可以看見我的。慧昱說:“覺通,你不能再這麼墮落下去!”覺通卻說:“你讓我怎麼辦?鬧起了非典,連門都不讓出,實在是無聊透了!”慧昱說:“眼看咱們快畢業了,你不抓緊修習,日後怎麼去芙蓉山住寺弘法?”覺通說:“不是有你嗎?你學好了就成。到了那邊,凡是佛法上的事情你替我搞掂。”“搞掂?”這話讓慧昱哭笑不得。他想了想說:“如果我不去芙蓉山呢?”覺通笑一笑:“你不去我就找別人唄!去那裏監院當家,這在許多人眼裏都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嘛。”慧昱聽他這麼講,氣得再不說話,倒頭躺下。

開學後的這一段時間裏,覺通多次和慧昱談,讓他畢業後去芙蓉山,並許諾讓他擔任監院。慧昱想,覺通之所以讓他去,就是想讓他把一攤子寺務攬起來,自己好安逸享樂。他這樣一個惡魔,獅蟲,我能跟他去芙蓉山同住麼?那樣的話,我就等於下了十八層地獄。

可是,我如果不去,就任他在那裏胡作非為,敗壞佛法?

他想起了明若大和尚送他的條幅,更想起了佛祖那句廣為人知的誓言: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佛祖嗬,就讓我與魔相伴,直下地獄。地獄未盡,誓不成佛!

慧昱淚水涔涔,悄悄浸濕了枕頭。

也許覺通把慧昱的沉默看作了妥協和服從,此後便在宿舍裏擺起了住持的派頭,對慧昱頤指氣使,讓他幹這幹那。提水,掃地,種種雜活,都讓慧昱去幹。慧昱逆來順受,隻管默默做去。這一來,覺通更加放肆,有一天竟然把一盆衣服踢給慧昱,讓他給洗。慧昱猶豫了一下,還是端起盆去了水房。當他放水搓洗時,發現其中有一條褲頭,上麵粘乎乎的滿是穢物!他惡心極了,直想嘔吐,打算把這褲頭扔到垃圾桶裏。但他定了定神又對自己說:這就是地獄,這就是地獄!你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於是就把這些衣服一件件洗好,一件件到院裏晾曬起來。等到衣服曬幹,又一件件收好,疊起,放到覺通的床頭。

眼看交論文的時間臨近,覺通又發話了:“慧昱,我那論文,你給弄弄吧!”慧昱心想,修學三年,最後完成畢業論文,這是一個學僧最最重要的事情,你怎麼能讓我給代勞呢?況且,你隨口一句“你給弄弄”,吩咐下來,也真把我當成下人啦?要知道,畢業論文可不是學期論文,篇幅要長,份量要重,付出的勞動不同一般。

他考慮了兩天,轉念又想:覺通讓我寫論文,這等於給我一份修習的機會。我寫自己的那篇論文,理清了許多問題,可謂收獲多多,如果再搞一個選題,那收獲就更大了。於是,他心中釋然,坦然,決定對佛教倫理研討一番。他在一本雜誌上看到一篇文章,介紹1993年世界宗教會議在美國芝加哥召開,會上發表的《全球倫理普世宣言》中有這樣的話:“沒有一種新的世界倫理,一種全球倫理,就沒有新的世界秩序”,而這種倫理就是“由所有宗教所肯定的、得到信徒和非信徒支持的一種最低限度的共同價值、標準和態度”。他突然想到,在全球倫理的建設過程中,中國佛教能夠和應該貢獻些什麼?經過一番思考,他聯係佛教的“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和基本戒律做出了回答。於是,一篇《中國佛教與世界倫理》的文章很快寫成。他寫完重讀一遍,看到文中的思想高度是自己以前從來沒能達到過的,不由得感激起覺通,心想要不是他讓我寫論文,我怎麼能品嚐到如此強烈的法喜?

覺通看了論文當然說好。為了防備答辯,他讓慧昱把參考書找來瀏覽。看到一些不明白之處,他向慧昱提問,慧昱便耐心給他解答。他一邊聽一邊說:“有道理,有道理。”慧昱想,覺通能這樣說,證明他善根尚存,還有出離地獄的可能。他能出離地獄,那麼我也就能出離地獄。

“非典”還在人間肆虐。每天晚上七點,法師和學僧們都聚集到大教室裏看電視新聞,人人都關注著疫情。看到又發現多少病人,又有多少病人死去,人人表情凝重,連聲歎息。有一天晚上,看到死者又增加了若幹,一位發須斑白的老法師站起來大聲講:“咱們今天夜裏都別睡覺,去求藥師佛吧!”大眾群起響應,一齊走向藥師殿。到那裏跪下三拜後,老法師高聲祈願道:“非典襲來,生靈塗炭。唯願藥師琉璃光佛大發慈悲,降服疫魔,普令有情,永離災難!”接著,老法師敲起大木魚,大眾齊聲念起藥師佛心咒:“達雅他嗡,白卡則,白卡則,瑪哈白卡則!匝薩蒙嘎代耶娑哈!”一遍一遍,一遍一遍,直念到夜深,念到天亮。

此後,這樣的通宵祈禱每三天一回,直到電視裏報道“非典”勢頭已被遏製,入院人數和死亡人數一天天減少。

而在這時,教英語的郭老師卻突然死了。

郭老師不是死於“非典”,是死在了老婆手裏。他寒假裏鬧離婚,返校後一直沒有回家,但每月發工資的日子,那女人必定來佛學院一趟,把郭老師的工資摳到自己手中。郭老師不願給,女人便又哭又鬧,把他抓得滿臉是傷。隔壁吳聊老師實在看不下,就挺身而出斥責女人,那女人卻毫不畏懼,戳著他的鼻子罵他多管閑事。吳聊當著女人的麵對郭老師說:老郭,你趕快離婚,趕快離開這母夜叉!女人卻說:他敢!他真跟我離,我就叫他活不成!

“非典”鬧起來之後,女人有兩個月沒有上山。第三個月發工資時,女人突然從二百裏之外來了,也不知她怎麼過的關卡。門衛將她攔在大門外不讓她進,她說,你們別怕,我沒帶非典,不信你們查查!門衛把校醫叫來,校醫給女人量量體溫,果然沒事,就把她放了進去。然而沒過半個小時,女人卻帶著一身血跡又去對門衛說,你們報警吧,我把老郭殺了。門衛跑去看看,郭老師果然躺在血泊裏,隻是還沒咽氣。這時吳聊老師正好下課回來,見狀急忙撥打110和120兩個電話。警察和救護車很快趕到,郭老師被拉到了疊翠醫院,他老婆卻老老實實等著警察抓她。警察在門房裏突審,女人交代說,她這次來找老郭早有打算,如果他還是要離婚,她就叫老郭死,於是就在身上帶了刀子。到這裏之後,老郭不願掏錢,還是要離婚,她就抽出刀子攮進了他的心窩。交代完了,警察把女人帶到殺人現場想讓她指認一下,吳聊老師看到了,撲上來就抓住女人的頭發扇她耳光,說你這女人怎麼會這麼狠!那老郭不就是想攢點兒錢出一次國麼,你就是不讓,今天還來把他殺了,你真該千刀萬剮呀你!女人卻說:他是我的人,就得聽我的,不聽我的我就要他的命!吳老師還要再打,卻讓警察推到了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