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3)

郭老師被拉到醫院搶救,法師和學僧跟去了一群,慧昱也在其中。大家站在搶救室外等待,祈禱。不一會兒,明若大和尚也匆匆趕來。恰在這時,醫生出來說郭老師已經蘇醒,眾人都鬆了一口氣。幾分鍾後,醫生又出來說,郭老師的情況還是危險,他有話要對你們講。明若大和尚急忙領眾人進去,隻見郭老師臉色蒼白,奄奄一息。大和尚握著他的手,沉痛地道:“郭先生,出了這樣的事情,我們是有責任的,很對不起。”郭老師用微弱的聲音說:“不怪你們,是我命中注定,在劫難逃。大和尚,我雖然在佛學院教了四年書,可一直沒有信佛。現在想想,佛說得非常正確,人生在世,就是在苦海裏撲騰。你趁著我還有一口氣,讓我拜你為師,皈依三寶。我沒有別的願望,隻願來生能找個通情達理的女人做老婆……”大和尚聽到這裏,搖頭歎息一聲說:“好,我收下你。”郭老師便掙紮著道:“謝謝。我得,我得起來叩頭。”大和尚急忙按住他:“免啦。”他扭頭向眾僧道:“來,大家助他念皈依詞。”於是,眾僧雙手合十,齊聲念道:“盡形壽皈依佛,盡形壽皈依法,盡形壽皈依僧。”連念三遍。三遍之後,眼見郭老師瞳仁無光,氣息漸弱,大和尚帶眾僧齊念“南無阿彌陀佛”,直念到郭老師咽下最後一口氣,魂歸西天。

又過了一段,“非典”絕跡,封鎖解除。在這三個月的時間裏,疊翠山沒有一人染上“沙斯”,隻有郭老師死於非命。

這時,明若大和尚接到漢城廣佛寺住持曉空長老來電:欣聞貴國疫情已滅,大和尚率眾來韓傳法因緣具足,曉空懇請法駕早日光臨。明若大和尚就決定馬上過去。他將早已選定的法務團三十名成員集合到法海寺,向他們講授出國禮儀以及疊翠山和漢城廣佛寺的因緣。他說,晚唐時,禪門曹洞宗的開山祖師曹山本寂住疊翠山時,有新羅國僧人清遠到他門下為徒。那清遠曾在禪宗《燈錄》中留下紀錄,其中一則講,清遠對曹山說:“學人通身是病,請師醫。”曹山道:“不醫。”清遠問:“為何不醫?”曹山道:“教汝求生不得,求死不得。”清遠聽師父這話很不近人情,便問:“沙門豈不是具大慈大悲底人?”曹山答:“是!”又一次,清遠問曹山:“國內按劍者是誰?”曹山說:“曹山。”清遠問:“擬殺何人?”曹山答:“一切總殺。”清遠問:“忽遇本生父母又作麼生?”曹山答:“揀什麼!”清遠問:“怎奈自己何?”曹山答:“誰奈我何?”清遠問:“何不自殺?”曹山答:“無處下手。”清遠大悟,辭師回國,大闡宗風,弟子達兩千人之多。現在的漢城廣佛寺就是其傳人在三百年前建立的道場,那裏的僧人把疊翠山視為祖庭,隔幾年便來朝拜一次。那位曉空長老為了精研禪學,早年學會漢語,寫得一手好字,三年前來疊翠山時曾和明若大和尚筆談幾番,寫下的字幅至今珍藏在山。大和尚向團員們講,雖然我們沒能出席廣佛寺三百年慶典,但今天還收到邀請,足以說明他們情真意切。我們去後,一定要乘此機遇,為國、為教、為疊翠山爭光。他叮囑大家,第一要內心端正,態度虔敬;第二要威儀齊整,動止安詳。他還詳細地講了行走坐臥等日常規矩,讓成員們集體練習,一旦發現誰做得不妥,他親自上前糾正。

慧昱接受著大和尚的訓導,心中不由得一陣陣激動。他想,自己能被選為法務團成員去韓國,這真是一生的幸事。我一定要處處謹慎,處處用心,不給疊翠山丟臉,不給中國僧人丟臉。於是,他認認真真地聽講,一絲不苟地練習,成為大和尚最為滿意的一個團員。

五天後,疊翠山法務團在南京上了飛機。這是慧昱第一次坐飛機。上天後,慧昱看著窗外一望無際變幻不定的雲海,心想:這就叫諸法無常,這就叫諸行無我。宇宙蒼茫,天地渾沌,無數的生死輪回,有限的隉槃清靜!佛祖嗬,你正在這雲海的哪一處悲天憫人?你正在這大千世界的哪一個角落為眾生指點迷津?

想著想著,慧昱淚流滿麵。

到達韓國仁川機場是當地時間下午三點。有幾個穿灰色僧服的韓僧等在那裏,手裏舉著大牌子,上麵用漢字寫著“歡迎來自祖庭疊翠山的師父師兄”。領頭的是廣佛寺的副寺心朗法師,三年前去過疊翠山的。賓主雙方相見甚歡,相互打個問訊,通過翻譯交談片刻,然後一起上車。

半小時後,漢城到了。大巴車在這座龐大而美麗的城市中穿行一會兒,便停在了廣佛寺山門前麵。此時,幾十位韓僧列隊迎接,一位發須斑白的老者拄著禪杖走上來。慧昱看過照片,知道他就是廣佛寺住持曉空長老。曉空長老走到明若大和尚麵前,把禪杖一扔就要頂禮,明若大和尚急忙將他扶住,說使不得使不得。曉空長老用不太熟練的漢話說:祖庭來人,禮應拜迎。還是要跪下叩頭,明若隻好與他對拜。二人攜手起來,一同進寺。穿過懸有“廣佛寺”匾額的山門,疊翠山法務團成員全都抬頭觀望起來——原來院中掛滿了圓圓的白燈籠,幾近遮天蔽日。翻譯向團員們講,這是當地善男信女掛的許願燈,每年佛誕日這天掛起,一掛就是一年。得知韓國還有這種風俗,團員們都暗暗稱奇。

廣佛寺的大雄寶殿高大寬敞,裏麵的佛像也特別偉巨。賓主雙方一起拜過佛,曉空長老向大家高聲道:“走,吃茶去!”大家明白他是學了趙州古佛的作派,便會心一笑,跟他出了後門。

殿後是一座具現代風格的六層樓房。踩著紅地毯,進了一樓掛有“茶室”牌子的那扇門,發現裏麵很是廣闊,地板上早擺了幾十個小小的案幾,每個案幾上放一隻茶碗。等大家去案幾後的墊子上盤腿坐下,曉空長老將麵前那隻完全是中國風格的青瓷茶碗一端,用漢語向大家道:“運水搬柴行腳去,焚香洗缽吃茶來,請!”大家合掌一笑,紛紛端起茶碗。

呷一口茶,明若大和尚放下茶碗,說道:“廣佛春茶禪味濃,疊翠衲子滿齒香,謝謝!”

曉空長老突然起身,扯著明若的衣袖道:“我說漢話吃力,咱們還是和三年前那樣,筆談一番吧!”明若笑道:“好,好,咱們筆談!”

心朗法師立即將他們引到牆邊,那裏有書案,有筆墨。曉空長老摸過一支筆,飽蘸濃墨,去牆上寫道:“夏日炎炎,疊翠山清涼與否?”他寫的是有王羲之風格的行書,飄逸瀟灑。

明若大和尚掂筆略加思索,在長老所寫法語之下揮出四字:“蟬衣已蛻。”

慧昱看了,在心裏為大和尚叫好:不說人,卻說蟬,而蟬與禪二字諧音,話中有話。

曉空又寫:“蛻衣之蟬在念何經?”

明若筆答:“遺尿三百泡。”

慧昱不禁暗暗叫絕,佩服大和尚機鋒銳利。老子講,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如果能說明那蟬念的何經,就沒意思了,這樣用“遺尿三百泡”作答,恰到好處。

曉空立即再寫:“幸虧今日老衲沒有打傘。”

慧昱明白,曉空這是謙詞,把疊翠山的蟬尿比作法雨,暗示廣佛寺與疊翠山的法脈關係。

二人相視一眼,掂筆大笑。

明若舉手捋袖,又去牆上寫:“和尚既有傘,請借明若一用。”

曉空寫:“作何?”

明若寫:“將傘倒置,掬漢江水一泓,回疊翠山澆花。”

曉空長老將筆一擲,上前扶住明若的雙肩,老眼裏淚光閃閃。

過了片刻,他放開明若,說道:“咱們三年前在疊翠山筆談是在紙上,你說會永久保存。這次咱們是在牆上,也算是學習古人的“粉壁題字”吧。韓中佛教同根同源,法乳一脈,這些字句就是新的見證!”

眾人聽了這話紛紛鼓掌。心朗法師用韓語提醒曉空長老幾句,長老說:“對了,咱們還沒題款呢。”於是,二位長老分別去牆上寫了自己的法名,曉空最後還寫上了日期。

會見完畢,曉空讓客人到樓上休息,心朗便帶他們出了茶室,坐電梯登上五樓。這裏完全是賓館模樣,走廊兩邊是一間間客房,每扇門上都貼了兩位團員的法名。慧昱找到自己的一間,原來是和佛學院同窗一凡住在一起。二人進去看看,裏麵雖然布置樸素,但有衛生間,有電視、電話,中央空調早已打開,涼風習習。比慧昱小兩歲的一凡說:“到底是外國,寺院裏還有這麼好的住處!廣佛寺的僧人也住這種房間麼?”慧昱說:“我聽大和尚講過,他們是每人一間。”一凡道:“哦,那真是夠寬裕的了。”慧昱說:“在韓國人眼裏,這廣佛寺還是清苦的,因為這裏的僧人堅持獨身素食。”一凡說:“難道還有不獨身不素食的僧人?”慧昱說:“有。我看過有關資料,這種做法源自日本。明治維新時,政府推行神道國教化,貶抑佛教,解除對僧人食肉、帶妻、蓄發的禁令,於是一部分僧人就不再守戒。後來日本統治朝鮮,這裏的佛教也受影響,僧人從此分為帶妻和獨身兩類,直到今天。”一凡聽罷這話,默然良久。

過了一會兒,電話響了,翻譯讓他們到二樓用餐。到了那裏,隻見走廊裏僧俗聚集,其中還有一些西方人,在朝各個餐廳走去。疊翠山法務團被單獨安排到一個房間,走進去看看,地板上早鋪了幾排草墊。一人坐上一個,盤腿稍候,便有一隊韓國婦女端著小小的案幾碎步走進,在每人麵前放下一個。揭開罩布,上麵放著兩碟素菜、一碗米飯和一碗湯。等到每人麵前都有了飯菜,陪他們用餐的心朗法師用漢語說聲“請”,眾人便舉箸進食。

吃完,明若大和尚招呼大家到樓下集合,參加六點開始的晚課。大家下樓聚齊,魚貫而行去了前麵的大殿。那裏早留好了一片拜位,待他們站好,架在院中鼓亭裏的大法鼓就咚咚敲響了。鼓聲如行雲流水,時急時緩,時強時弱,恰如起伏無常的人生。各國僧俗恭立聆聽十來分鍾,鼓聲戛然而止,佛前大磬遽然敲響,韓國僧人齊聲唱念起來。疊翠山僧人聽不懂他們的唱念,隻管按明若大和尚的事先囑咐,在心裏一遍遍默念“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看到他們叩拜,便隨之躬身下跪。

半小時的晚課結束,團員們回房休息。慧昱和一凡在自己屋裏看了一會兒電視,因為聽不懂,便很快關掉,上床打坐。坐罷入眠,一夜無話。

次日,淩晨三點起床參加早課,早課後稍事休息,又到後麵一樓的教育館行108次禮。引磬每響一聲,大家便向佛叩拜一次。翻譯早向大家介紹,這種跪拜方式的含意是,佛祖指明人生有108次磨難,那麼叩拜108次,就能從煩惱和厄運中解脫出來。這種拜法是很費力氣的,中韓僧人都能堅持拜完,而幾個西方人拜了一會兒便拜不動了,索性趴在地上再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