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非典”最猖獗的那段時間裏,孟懺在互聯網上發布了一則啟事:
一對不孕夫婦,渴求子女。誠向年齡在20-29歲、身體健康、五官端正、品學兼優、無家族遺傳病史、大學以上學曆之女性征求卵子,婚否不限。有願捐獻者,將有萬元以上重謝。有意者請回信:[email protected]
可憐人嗚嗚嗚嗚。孟懺在網上注冊這個專用信箱,貼這則啟事時,真是哭得一塌糊塗。向別的女人征卵,她是多麼不情願,心裏充塞了多少痛苦!
但沒有別的辦法。想要孩子,自己的身體卻有毛病,這是不得已而為之。春節後,她在上海查出自己的卵子有問題,丈夫方建勳倒是豁達,說孟懺你不要難過,不能生就不能生,咱們一樣過日子。孟懺說,我不,我非要生一個不可,醫生說可以讓別人捐卵,咱們也那麼辦。方建勳歎口氣說,好吧。
二人回家後商量,這事一定要謹慎、保密。孟懺說,由她在網上發啟事,物色好對象之後采用“互盲”方式,不向捐卵者透露地址,不和她見麵,一切由聘請的律師代理,免得日後出麻煩。方建勳說,好,就這麼辦。商量完這事,方建勳就回山西繼續倒騰煤炭。
孟懺忍著心中的劇痛寫好啟事,在電話裏念給方建勳聽。方建勳聽罷沉吟了一下,說你貼在“芳草萋萋”網站上吧,那是個大學生的社區,容易找到高層次的應征者。孟懺正要上網發布,對門鄰居小路來說的事情卻讓她犯了躊躇。
那天,小路敲開孟懺的門,一進來就哭。孟懺讓她到沙發上坐下,問她哭什麼,小路說,她又懷孕了。她和她男的本來很小心,不知道怎麼回事又中了。她已經做過兩次人流,現在一想到再上手術台就嚇得發抖。
聽了她的訴說,孟懺坐在一邊渾身冰涼。她心裏說:佛嗬,菩薩嗬,世上的事情怎麼就這麼不公?有人想要孩子,苦求苦盼就是沒有;有人不想要孩子,卻接二連三地懷孕,這是怎麼回事嗬!
歎息幾聲,便強打精神去安慰小路:“不想拿掉,你生下來就是。”
小路說:“我也想生下來。醫生說,如果我再做人流,可能會終身不育。可我那口子不讓生。”
孟懺不解地問:“為什麼?”
小路咬了片刻嘴唇,然後說:“孟姐,我相信你是個能為我保密的人,跟你實說了吧,我那口子是個和尚。”
孟懺立即醒悟過來:“他是不是通元寺的當家?”
小路驚訝地問:“你早就知道啦?”
孟懺說:“年前我跟方建勳去拍香,發現監院和尚跟你那口子長得挺像。”
小路搖搖頭:“咳,戴假發穿俗衣也沒能瞞過你。他說,他那身份,是決不能要孩子的。”
孟懺氣憤了:“他那身份不能要孩子,難道要老婆就行?”
小路低頭說道:“我哪裏是他的老婆,隻不過是他養的一個女人罷了。”
接著,小路擦眼抹淚,向孟懺講了他和明心和尚的事情。她說,明心俗姓唐,原來在三豐縣開工廠,她是他家雇的保姆。老唐的老婆是個母老虎,對男人管得很緊,疑心很重。她在他家剛做了兩個月,那女人就懷疑她和老唐有關係,大吵大鬧,還動手打她。她一氣之下,真地跑到外麵打電話,把老唐招到旅館,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了他。以後,二人就經常偷情。她倚仗自己是老唐的人了,也不怕那女人,聲稱如果再打她,就把她兩歲的兒子弄死,這才讓女人稍稍收斂了一些。但她不想這麼不明不白地混下去,就逼著老唐離婚娶她,老唐不幹,她就尋死覓活地跟他鬧。老唐的老婆不敢再打罵保姆,卻敢打罵老唐,經常把他抓得滿臉是傷。老唐叫兩個女人鬧得有家不敢回,這天回來說,他實在受不了了,決定出家當和尚去。他要跟老婆離婚,把工廠拍賣,然後把財產一分為四:一份給老婆,一份給兒子,一份給保姆,一份捐給寺院。兩個女人慌了,都去勸他,可誰勸他也不聽。老婆不跟他離,他隻把工廠賣掉,一個人去了簡山普照寺。小路隨後也到了明洲,用分得的那筆錢買下這套房子住著,一次次去簡山找那位改名為明心的心上人。明心不理她,她無怨無悔,在這裏一邊打工一邊等,一直等了五年。這五年中,明心憑借他當老板時練出的交際本領,在普照寺出人頭地當上了知客,又憑借當知客的便利,結交了佛門內外的一些要人,終於在法澤老和尚圓寂之後到通元寺當了監院。也該著他們再續前緣,那天她下班後騎車回家,不小心撞到了一輛轎車上。開車的是個和尚,急忙下車扶她,二人這才互相認出。明心讓她上車,把她帶到城外一個偏僻地方,聽她哭訴這幾年獨身苦等的經曆。明心聽著聽著也哭了,摟住她說,真沒想到你這麼執著這麼癡情!那天晚上,二人在車裏又有了那種事情。後來,明心就經常戴了假發換了裝束到她住處,兩年間,她兩次懷孕兩次流產。她想讓明心還俗跟他結婚,可明心不幹,說他好不容易混成一個名寺監院,是決不能放棄的,而且他還要繼續向上爬,爭取當上市佛協會長呢。想生孩子,他更不讓,說那樣容易暴露,對自己的前途十分不利。小路最後歎口氣說,其實,他還是不把我當回事。他跟前妻有兩個孩子,至今還一年回去看上幾次,他家鄉的人也都認為他們還是一家子。可我呢,為了他,從十八到二十八,整整付出了十年青春,最後連個名分也沒有……
孟懺聽罷他們的故事,喟然長歎。她想,這小路也跟孟悔一樣,因為和僧人有了緣份,就把青春年華都耽誤了。不同的是,孟悔最終沒能把慧昱俘獲,無望無奈遁入空門;小路卻早就委身於老唐,至今還跟出了家的他暗地裏糾纏,不明不白。
她說:“小路,你既然看清了他,就趕快跟他分手吧。”
小路哭唧唧道:“我也想過這事。可你看看我,要文化沒文化,要形象沒形象,好工作難求,好男人難找,可怎麼辦呀?”
孟懺看著小路那張已經退盡紅顏的臉,也覺得事情真是不好辦。她說:“可你不能老這樣下去。現在的首要問題是,你怎麼處理肚裏的孩子?”
小路說:“這不是跟你商量嘛。”她停了停,看了看孟懺的肚子,又看著她的臉說:“孟姐,你要是不嫌棄的話,我想……我想把孩子生下來給你,可不可以?我保證,給你就給你了,以後絕對不認這孩子。”
孟懺聽了這話,心裏“咯噔”一下。她知道,自己曾把不能生育的情況向小路講過,所以今天她才敢這麼講。自己生養不出,抱養別人的孩子,這也是常見的做法。與其要別人捐卵,要在自己肚子裏養上十個月,還不如抱養一個現成的小孩來得利索。她說:“小路,這不是一件小事,你讓我考慮一下,跟老方商量一下,好吧?”
小路走後,孟懺想打電話找丈夫商量,可是幾次拿起話筒又幾次放下。她想,抱養小路的孩子雖然省心省力,但以後會出麻煩。她說以後絕對不認孩子,可這種保證是難以做到的。對門住著,親骨肉天天在眼前晃,哪個女人能把母愛深藏心中絲毫不露?再說,小路和她男的相貌平平,孩子肯定漂亮不了,要是把明心和尚的大方嘴繼承下來,那更叫人惡心。
不行,還是找人捐卵去。這樣做的好處很多:一是雙方不見麵,能免除日後的麻煩;二是可以選擇一個出色的姑娘捐卵,生一個漂亮小孩。更重要的是,這孩子是方建勳的骨肉,是經她孟懺懷胎十月親自孕育的。
第二天,孟懺便去跟小路說,自己不打算抱養她的孩子,請她原諒。小路含淚點頭道:“孟姐我理解你。其實我說生了孩子送你,是帶了私心,光考慮自己再做人流就不能生育了,沒體諒你的心情。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孟懺道:“你別這麼說,我不答應你,是自己還沒死心,還想找地方治治去。”她對小路隻說過不能生育,但並沒告訴她準備找人捐卵。
小路說:“你快找地方治去,願你趕快治好,早一天生下孩子。”
孟懺問:“那你怎麼辦?”
小路臉上現出堅毅的神情:“我已經想好了。我一定要把這孩子生下來。明心認他也好,不認他也好,我都會把他養大。我吃天大的苦,受天大的罪,也不在乎!”
孟懺聽她這麼說,心裏十分感動。她想,麵對苦難,為了孩子,女人常常會迸發出超常的生命能量。這事放她身上,她也會這麼做的。
她握著小路的手熱淚潸潸:“妹妹你生吧,姐理解你!”
回到家中,孟懺在網上找到“芳草萋萋”網站,把征卵啟事貼在了論壇上。
也就在當天夜間,她又開始了痛經。她不敢自己在家呆著,便抱著肚子開車去了醫院,在那裏一住就是六天,直到經期過去。
回家打開電腦,看見自己新開的那個信箱有了十來封未讀郵件。打開看看,全是女大學生寫來的,都願意捐卵。有幾個在信裏明講,捐卵是為了錢。但也有兩個女孩說不是為了錢,是因為理解一個女人不能生育的痛苦。這兩個女孩,一個叫“黑蝶”,一個叫“什麼什麼的魚”。她對這兩個女孩產生了好感,便分別回信道謝,並讓她們把照片發來看看。“什麼什麼的魚”發來了,那是個胖胖的姑娘,雖然看上去充滿青春活力,但孟懺覺得她那對乳房過於肥碩。等到“黑蝶”發來,她隻把照片掃描了一眼,就產生了良好的印象:那女孩雖然一看就是農村出來的,有些靦腆拘謹,但她麵容清秀,身體苗條,尤其是臉上那對淺淺的酒渦惹人愛憐。孟懺給她回了信,問她詳細狀況,黑蝶回信說,她生在湖北農村,家裏有父母和一個正上中學的妹妹。她是河北大學中文係的學生,剛念完大三。她身體十分健康,什麼病也沒有。孟懺覺得,這女孩比較合適。
但她並沒急於和她談定,而是等了十來天,幾次在網上貼出啟事,想看看別的應征者怎樣。她又接到十來個女大學生的來信,選來選去,又看中了一個叫作“小雨滴”的。這女孩是河南的大學生,也長得不錯。孟懺把兩個人的照片都發給方建勳,讓他看看哪個合適,方建勳打回電話說,就選黑蝶吧。孟懺說:好,那我就辦了嗬。方建勳說:辦吧辦吧,辦得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