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 3)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覺通的屁股剛剛落座時,院子裏突現一片火光,接著是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

法杲長老這時合掌閉目,念念有詞。多數僧人居士臉色陡變,念起了佛號。覺通在法座上呆若木雞,眼裏滿是驚恐。郗化章站在人叢裏臉色焦黃,全身哆嗦。

倒是維那師一凡鎮定,他開口唱了起來:“法筵龍象眾,當觀第一義。”覺通也意識到自己該拈香說法了,但他抓過如意,起身之後,竟好長時間說不出一句話。慧昱知道,他是把儀式中最重要的一大段法語忘記了,便小聲提示道:“此一瓣香。”覺通說:“此一瓣香。”但他還是想不起後麵的詞兒,直急得滿頭大汗。省裏馮局長氣得臉色發青,小聲說:“這是怎麼搞的!”喬市長見狀急忙解圍,舉起雙手高聲道:“讓我們熱烈祝賀覺通法師升座!”眾人紛紛拍起巴掌,這才讓覺通下得台來。

慧昱與眾人一同走出法堂時,看見秦老謅正站在台階下,葦笠讓又急又密的雨滴打出一片怪異的響聲。他想,這個老人,又親眼見證了飛雲寺曆史上的重要一幕,以後,他可以再謅上一篇或者幾篇了。

接下來是在大殿裏舉行的飛雲寺落成典禮。程平安縣長主持,喬市長講話,省裏二位局長講話,然後是郗化章講話。郗化章本來準備了講稿,可是講稿在手裏直抖,念得結結巴巴,大概是餘悸未消。

最後是給佛像開光。法杲長老走到大殿正中,從侍者手裏拿起一條嶄新的毛巾,向佛像做一個擦拭的動作,嘴裏說道:“世出世間大聖雄,三僧祗劫建奇功,廣長說法獅子吼,辯才無礙智不窮。釋迦如來成等正覺,悲心廣大,法力無邊。清淨法身,遍法界而為體;妙相莊嚴,等太虛而為量。八千往返婆娑世界,說法四十九年,談經三百餘會,慈悲度化,毫無疲厭,直至涅槃,仍以三界一切有情付囑地藏菩薩,盡心度脫,不舍有情,枉受生死,佛現大悲,憐湣有情,其恩德彌深,至矣極矣,無以加矣。”

他再拿起一麵鏡子,與佛像對照,說道:“恭惟芙蓉山飛雲寺,創始於唐代,世事滄桑,曆經興廢。今值盛世,怡春市和芙蓉縣為落實宗教政策,發展旅遊事業,恢複名勝古跡,宣揚佛教文化,將此寺修複,令古刹重興。今值寺宇落成、佛像開光之際,又怎麼道?”

他從侍者端著的盤子裏摸起一支飽蘸朱砂的毛筆,接著說:“我佛再現芙蓉山,清淨莊嚴呈妙顏。喜舍慈悲皆具足,光明閃耀照人寰。點眼眼通,一切皆明見;點耳耳通,返聞聞自性;點鼻鼻通,妙香遍法界;點舌舌通,法音清淨妙;點身身通,三界隨化現;點意意通,通達無量義。”

而後,他拿朱砂筆向佛眼的方向做一個點的動作,大喊一聲:“開!”

此時鍾鼓齊鳴,僧人居士頂禮三拜,儀式結束。

眾人出殿,發現那雨已經停下,各地旅行社客人和當地百姓也來了一些,正在寺院內四處觀看。省宗教局馮局長說:“咱們到寺後山上看看吧?”法杲長老說:“你們看吧,我不去了。”覺通說:“慧昱,你陪長老到方丈室坐一坐,讓明心師也去逛逛。”說罷,他在前頭領路,與省市領導以及來賓去了後山。

慧昱攙扶法杲長老去方丈室,讓座,上茶,然後抄手立於一側。長老端起茶碗喝了幾口,抬眼看看他,問道:“你是這裏的監院?”慧昱答:“長老,我是。”長老問:“你是從哪裏來的?”慧昱說:“從疊翠山佛學院。我是覺通的同學。”說罷,他“卟嗵”一聲跪倒在長老麵前,說:“長老,小僧有許多事想不明白,請您開示。”長老看著他說:“你有什麼事想不明白?”慧昱說:“長老,我在去佛學院讀書之前,是通元寺的一名清眾,上法下澤老和尚是我的師祖。通元寺本是禪宗大叢林,以道風純正著稱,可是老和尚圓寂之後,明心去做監院,隻管驅使僧人做經懺賺錢,銅臭氣彌漫於全寺,令一些正信僧眾心寒齒冷,不得不遷單別住。請問長老您是否曉得?”

法杲聽罷神色凝重,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慧昱不起,隻在他麵前低頭跪著。他聽見,法杲終於長歎一聲,說道:“你說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僧俗兩界看到通元寺成為今天這個樣子,都怪罪於我,這也難免。因為,我兼任通元寺住持,這是一;二呢,明心原是普照寺知客,人家肯定說我用人不淑。可他們並不知道,這明心何等了得!他當知客,當監院,都是官場上有人說話,我還能怎麼樣?我隻能相信一條:因果。一個人,一個寺院,乃至整個佛教界,無論是榮是辱,是順是逆,都是有因果的。包括你現在跟隨的覺通,升座下座,自有他的因果。你隻管隨緣順變、冷眼旁觀就是。”

慧昱心中不服,壯著膽子說:“看來,你和我師父一樣,是走自了一途的。”

法杲又歎息一聲:“能夠自了,就大不易嗬!”

言罷,他閉上眼睛,手撫念珠,再不說話。

慧昱隻好起身,悶悶地站在那裏。

秦老謅的謅:杏園桃園

有句老話至今還傳:“芙蓉山的和尚,杏園桃園的婆娘。”杏園桃園這兩個村離飛雲寺最近,過去村裏一些女人跟和尚不清不白,這是真的。

首先是兩個村的莊主不正經。什麼是莊主?就是飛雲寺派到佃戶村搞管理的和尚。我小的時候,住杏園的是馬和尚,住桃園村的是尹和尚,他倆都吃大煙,都玩女人。看誰家女人俊俏,就給小恩小惠,或者送錢,或者免減租糧,討人家歡心。雖然不是回回得手,但總還有上鉤的。這樣,兩個莊主都有幾個相好女人。

“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芙蓉縣城辦階級教育展覽,說芙蓉山的和尚對這兩個村的新媳婦享有“初夜權”,其實不完全是那麼回事。是村裏有的光棍,窮得蓋不起屋,娶不起媳婦,莊主就幫他們蓋屋。這樣,和尚等於入了股,新媳婦過門以後他也插上一腿。兩個莊主不光自己這麼幹,還牽線搭橋,讓山上幾個管事的和尚都通過這種辦法,在村裏有了女人。那些光棍也無可奈何,誰叫他自己窮呢,隻好認可這種關係。和尚來了,他就自動回避,讓媳婦與和尚親熱一番。還有人講,和尚進了相好的家,脫下大褂掛在門鼻子上,這家男主人回來看到了,也就不再回家叨擾。和尚插了腿,就有孽種種下,有些女人生了孩子,一看相貌就不是自己男人的。土改那年尹和尚叫農會砸死了,他的相好女人還帶著兒子給他收了屍,找個地方埋下,以後年年去燒紙上墳。

除了以上兩種,還有大姑娘跟山上和尚相好的。這樣的事一代一代都有。大姑娘不圖錢,不圖利,圖的就是一份感情。結果呢,有的是和尚還俗帶姑娘回了老家,有的是和尚不願還俗,姑娘哭哭啼啼另找主兒。民國初年,杏園村一個姑娘愛上了山上的一個小和尚,天天往山上跑,爹娘打她罵她她也不改。有一天,兩人在清涼穀裏見麵,來了大雨,他們跑到一個石崖下避雨,沒想到山上大水衝下來,把他們一氣衝到了杏園村頭。等村裏人看見,他們倆都死了,還抱得緊緊的。因為硬了屍,分不開,就把他倆一塊兒埋了。

按佛門規矩,出家當和尚就不能再沾女人,再沾女人就不能成就道業。可和尚裏畢竟是凡夫多,六根難以清淨。你想,連法揚老和尚都掛了個女人,他手下人還不學著?一個清末,一個民初,都是亂世。亂世裏的寺院,如果當家的不守規矩,官府又不管不問,亂就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