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山風景區管委會就在進山門坊旁邊的幾間平房裏,離芙蓉山莊有四五百米。郗化章和宋經理上車後去了那裏,慧昱一個人沿著清涼穀溯流而上,向寺裏走去。
這應該是芙蓉山最美的季節。穀底清溪潺潺,石階上青苔點點,而水邊的合歡樹則是葉綠花紅。那合歡花,近看是一把一把的小紅傘,遠看則是大片大片的紅雲,遮蔽了整個山穀。
“哇噻!太棒啦!”
前麵有人驚呼。慧昱抬頭一看,在石階路的上方,有一對年輕人立在那裏,小夥子向他舉著相機。等他走近,小夥子把相機放到他的麵前道:“師父,你看我拍的這張照片多酷!”
慧昱湊近看看,隻見顯示屏上的他正弓身抄手向上攀登,青色的頭皮、褐色的長衫、粉色的花朵構成了畫麵。他合掌一笑:“今生幻影,何酷之有?施主慢走。”說罷,繼續向上行進。他聽見,那個姑娘在後麵說:“這和尚,倒是有點味道。”小夥子說:“我再拍他一張背影。”果然“哢嚓”聲再度響起。接著,那姑娘歡快地叫起來:“這張更棒哎!我給起個名字,就叫《修行之路》吧!”慧昱心想:她比喻得對,修行就像登山。可是,我的修行之路如果隻等於走這石階,就太容易啦。
再往前走,眼前的紅色突然消失,一個黃點兒閃現出來。他駐足抬頭一看,原來“合歡長廊”已經到了盡頭,前麵的“羅漢榻”巨石旁邊,站立著穿黃色汗衫的孟悔。孟悔開口問道:“慧昱,我爹在這裏的時候,住哪個地方?”慧昱向左邊一指:“就在那邊。”孟悔說:“你領我去看看好吧?”慧昱遲疑了一下,但還是在前頭帶路,走向了獅子洞。路上他問覺通幹什麼去了,孟悔說:“知客找他商量事情,他讓我先走一步。”
來到洞口,慧昱止住腳步,孟悔一個人進去了。她看了一圈出來說:“這種地方,怎麼能住人呢?”慧昱說:“像師父這麼苦修的人,的確少見。”孟悔看著他說:“你也行,夠了不起的。你和我爹,還有石缽庵裏的寶蓮師太、水月等等,都是真正的修行人。”慧昱說:“既然出家,就不能玷汙了這身僧衣。”孟悔低頭道:“可惜,有人卻做不到。像我,像你的那位同學。慚愧嗬!”
她停了停,又問:“慧昱,剛才你去哪裏了?”慧昱說:“郗總要回明洲,把我叫去談了一些事情。”孟悔警覺地問:“他都談了什麼?”慧昱道:“說了他的一些苦衷。”孟悔問:“苦衷?他有什麼苦衷?”慧昱道:“郗總說,他在芙蓉山投下九千萬巨款,重建這飛雲寺,就是為了讓覺通有個修行的道場,正兒八經地作個住持。可是,他說他現在很失望。”孟悔的臉騰地紅了,她吐出舌頭,好半天才收回去:“慧昱,我能猜到他為什麼感到失望,是因為他兒子身邊有了我這個魔女。”慧昱道:“他可沒說你是魔女。”孟悔道:“不,在他眼裏我就是魔女!前幾天覺通讓我上山,說他爹也是同意的。可我昨天一來就看出,他爹不歡迎我,連話都不跟我說。當然,不歡迎我的還有你,還有寺裏的那些僧人。我現在真地有點後悔,我不該到這裏來的。”慧昱說:“你能說出這話,善哉善哉!”孟悔說:“你先別善哉。我後悔,也慚愧,可我的心裏很矛盾,恐怕一時還離不開這裏。”慧昱問:“有什麼矛盾?”孟悔瞅著他說:“這你不懂。”慧昱見她眼神古怪,便轉過身說:“咱們走吧。”於是二人就相跟著離去。
走到羅漢榻旁邊,正遇見覺通從寺裏下來。覺通看看孟悔,再看看慧昱,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說:“孟悔你先下去,我要跟慧昱談談。”孟悔看出了他的異樣,張口要說什麼,覺通大喝一聲:“叫你下去!聽見了沒有?”孟悔眼裏湧出淚水,一扭頭走了。
慧昱站在那裏隻是微笑。覺通到他麵前,盯著他問:“慧昱,剛才獅子洞裏的一幕很精彩吧?”慧昱點頭道:“是,很精彩。”覺通揮起手,“啪”地給了他一個耳光:“叫你精彩!”慧昱摸摸被他打過的左腮,依舊是微笑:“這也很精彩。”覺通把指頭指著他的頭皮說:“慧昱,你現在就去收拾行李,給我滾蛋!”慧昱說:“我不走。”覺通問:“你為什麼不走?”慧昱說:“你問問你的父親,他是不是想讓我走。”覺通瞅著他愣了片刻,然後在鼻子裏哼了一聲,沿著石階路噔噔噔跑了下去。
看著覺通的背影在山路上消失,慧昱扶著齊胸高的“羅漢榻”邊沿一躍而上。和師父同住這裏時,他聽秦老謅講過“羅漢榻”的傳說,也曾多次到這上麵玩過,今天他尋到那個唐代奉梵和尚躺出的身子印兒,四仰八叉躺了下去。
石頭清涼無比,沁人肌骨。他想,有這樣的床榻,何愁大夢不醒?
滿山的蟬都在鳴叫,似在響應他的心聲。頭頂樹枝上的一隻,還衝他“卟呲”撒了一泡涼尿。慧昱大笑著起身,擦幹淨臉上的蟬尿,回寺去了。
下午,慧昱接著做黑板。幾個沙彌沒有事,都過來幫忙。那個燃指敬佛的永誠傷還沒好,右手還用紗布包著,慧昱讓他回寮房歇著,可他不回,用左手幫這幫那。
永旺,也就是小冬,幹了一會兒突然說:“景全叔,我有事情想不明白。”慧昱向他瞪眼道:“你叫我什麼?教訓了你多次還是不改!”永旺抬手打自己嘴巴一下:“我真是沒記性,該揍!監院,我不明白的是,出家人重要的一條是不能和女人有瓜葛,住持怎麼還掛了一個漂亮女孩?”這話一出,永賢在一邊發笑,永誠卻一本正經地說:“永旺,大乘菩薩戒中有謗三寶戒,你不要對住持說三道四。”永旺說:“我這不是還沒受菩薩戒麼,可以說的,是不是呀監院?”慧昱說:“永旺你不要胡亂猜疑,那女孩是運廣集團的孟經理,來參與芙蓉山的管理,住持陪她到處看看是正常的。”永旺說:“白天陪就罷了,夜裏還陪?他昨天夜裏就沒在廟裏住。”慧昱喝斥道:“你別胡說八道,他不在廟裏住是有別的事情!你好好背《楞嚴咒》,趕快把它背下,別的不要管!”永旺嘻嘻一笑,一邊往牆上抹水泥一邊道:“好,不叫咱管咱就不管!雞羅夜彌!摩訶般輸般怛夜!盧陀羅訖唎擔!……”
幾個人把齋堂門口的黑板做好,又在客堂門口做了一塊。這時已經接近四點,幾個人收拾了一下,去水龍頭邊正洗著手,覺通從二門進來了。他瞅瞅慧昱等人,向東邊樓上喊了起來:“該集合上晚課了,達戒你怎麼還不打板?”達戒開門向下邊瞅瞅,說:“來了來了!”接著就敲響了手中那塊方方的棗木板子。慧昱想,今天覺通能回寺上晚課,可能是孟悔對他做了勸誡。
負責敲鼓的慈音匆匆下樓去了鼓亭。在咚咚的鼓聲中,僧人們一個個去了大殿,各就各位。
這天晚上,覺通沒去芙蓉山莊,而是在方丈室早早睡下。次日淩晨,他也準時參加了早課。
但這天吃過晚飯,覺通又離開了寺院。到了十點,慧昱去方丈室看看他還沒有回來,便給他打電話,說:“覺通,時間不早了,你該回寺了,不然明天會耽誤早課。”覺通在電話裏發起了脾氣:“孟悔催我回去,你也催我回去,煩不煩呀?”慧昱說:“我們都是為你好。你知道嗎,現在寺裏有的沙彌已經議論起你的操行,你不做些遮掩,我怎麼向他們解釋?”覺通說:“這麼晚了,天黑路險,我怎麼走呀?”慧昱說:“這不要緊,我馬上下去接你!”覺通說:“好好好,你願來就來吧!”
站在電話旁邊的永發說,他也要去,接著拿了手電筒隨慧昱出門。
這是個無月之夜,寺外一片漆黑,二人借手電的一柱光亮,深一腳淺一腳向芙蓉山莊走去。雖然共處了一段時間,但慧昱一直不知道永發的來曆,隻看得出他是農村孩子,文化程度不高,雖然對覺通唯唯諾諾,殷勤伺候,但還是經常挨覺通的臭罵。有一次慧昱還看見,這孩子挨了罵,躲到方丈室後麵的夾道裏偷偷哭。他一邊走,一邊讓永發走路小心,不時扶他一把。走到“羅漢榻”下麵,永發一腳踩空,差一點摔到溝底,多虧慧昱把他扯住。永發感激地說:“監院師父,你這人真好,比我表哥強多了。”慧昱問:“你表哥是誰?”永發說:“覺通呀。”慧昱說:“你們原來是親戚?你怎麼跟他到這裏來啦?”
永發沉默了片刻,便一邊走一邊講起了他的來曆。他說他今年十六,家在安徽南部山區,窮得很。他今年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父母看他還小,幹農活不行,就說,你二姑父是大老板,就到他那裏找點事幹吧。二十天前,父親帶他去了明洲二姑家。把來意一說,二姑夫不理,說這個麼小孩伢兒能幹什麼。二姑說,郗有不是要到芙蓉山當住持嘛,住持身邊好像都得有個貼身秘書,就讓他幹這差事。她這麼一說,姑夫和表哥也都同意,就給他剃了頭,買了一套僧衣穿上,表哥還給他起了法名叫“永發”。可是到了這裏,表哥嫌他不夠機靈,伺候得不夠周到,說罵就罵。有一回他端洗腳水慢了一點,讓表哥一腳踹在地上,膝蓋都跌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