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3)

第十六章

來芙蓉山的香客和遊人多了起來。

最初的一撥是得知飛雲寺重新建起的本地人,近的步行,遠的坐車,每天都是成百上千。特別是到了周末,縣城和市裏來的遊客會大量增加,停車場上各種車輛滿滿當當,路上行人首尾相接,山上各個景點都晃動著人影兒。飛雲寺裏更是遊人如織,院內燭火點點,香煙嫋嫋,大殿裏接連響起香客禮拜時由值班僧人敲出的磬聲。

隨後,外地旅行社也帶團來了。一輛豪華大巴便載來一群人,導遊手裏的小旗四處揮舞,電喇叭四處鼓噪。那些男女導遊不知是從哪裏了解的芙蓉山掌故和佛教知識,謬誤百出卻自以為是,哄得遊客隻管點頭。有些導遊每到寺裏,還推出這麼一個項目:請出方丈大師同遊客合影。每到這時,覺通從不推辭,穿袈裟,掛念珠,走出丈室,笑嘻嘻站到前排中間給他留好的位置上。照完相,一些遊客意猶未盡,往往口稱“大師”向他請教佛理,覺通合掌念一聲佛號,接著給他們一些答複或開示。他畢竟在佛學院混過三年,一些最基本的佛理還是懂的,所以多數時候能讓請教者感到滿意和滿足。還有人請他解答人生疑難問題,他便開出“看破”、“放下”、“隨緣”等處方,也能收到良好效果。

有一回,從怡春市來了一位三十來歲的女人,她在大殿叩過頭之後,非要見大師不可,值班的永賢隻好把她領到了丈室。那婦人一見覺通就跪下哭,說自己沒法活了,讓大師快給她指一條路。覺通讓她起來,親自去倒了一杯水給她,而後讓她坐下慢慢講。那女人哽咽著講了自己的遭遇,原來是她當官的丈夫在外麵勾掛了好多女人,她想管又不敢管,心裏痛苦得沒法辦,經常盤算著自殺。這次來芙蓉山,就是想找大師傾訴一番,尋求解脫,如果還不行,就在山上找個懸崖跳下去算了。覺通聽後急忙製止,說你可不能這樣,接著就給他講了一通佛家關於如何應對人生苦難的說法,直講得婦人連連點頭破涕為笑。末了,她還決定拜覺通為師,皈依佛門,從此以後吃齋念佛,讓丈夫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去,反正丈夫會招致報應,死後下十八層地獄的。覺通為他做過皈依儀式,把她送走,得意洋洋地去對慧昱說:什麼是普度眾生?什麼叫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做的就是了!慧昱笑著向他合掌:善莫大焉!善莫大焉!

有一天,覺通正在方丈室上網,在大殿值班的慈音跑來,說有三個人非要找住持說話不可,覺通便下線去了。走到大殿門口,見佛像前站著兩男一女,一個中年男人留光頭,一個年輕男人紮小辮兒,那個年輕女人則頂著一篷橙黃色的碎發。覺通大聲招呼道:“歡迎施主來寺!”奇怪的是,光頭男人看看他,竟一言不發,努嘴仰臉,“卟”地一聲,將一口唾沫直吐到佛像上。覺通立刻大怒,吼道:“你要幹什麼?怎麼能向佛像吐唾沫?”光頭男人瞅著他揚眉一笑:“你讓我向哪裏吐去?”覺通罵道:“向你媽那裏吐去!”竄上去就要打他。光頭男人並不還手,一閃身跑出殿外,且嘻嘻作笑。覺通也跑出去追趕,一邊追一邊罵,二人在院子裏兜起了圈子。和光頭男人同來的女人,竟一邊笑一邊用DV拍他們。

全寺僧人都跑了過來,有的去拉架,有的站在那裏不知所措。慧昱問明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突然大聲說:“禪友,我與你道!”

光頭男人聽見這話,急忙跑到他的跟前。覺通攆過來還要打他,慧昱說:“大和尚,不勞你動手,讓我領教領教。”覺通便停了下來,瞪著那人直喘。

慧昱向光頭男人打個問訊:“善知識今日來此,實為飛雲寺之大幸。請多多教誨。”

光頭男人瞅著他笑道:“會了麼?那我給你洗去。”說罷,就舉起了手中的一瓶礦泉水。

慧昱卻一把搶過來,擰開蓋兒,整個兒倒拿著,讓水咕嘟嘟流到了地上,嘴裏說:“好了。”

光頭男人見狀,將雙手一拍:“行,有點意思!”

那紮小辮的年輕男子走過來,指著光頭男人說:“各位師父,我給你們介紹一下嗬,這是怡春禪社社長、著名畫家曹三同先生。”

慧昱驚訝地問:“怡春市還有禪社?”

曹三同說:“是。我們已經成立兩年了,成員有十幾位呢。”他指著紮小辮的年輕男子道:“這位是我們的骨幹,熱砂主人。那位小姐是他的女朋友,也是禪社的,姓沈名婕,法號砂粒兒。”

“熱砂主人”晃著小辮兒笑,“砂粒兒”卻抬腳踢了曹三同一下:“叫你胡唚!”

慧昱說:“請三位賞光,到客堂吃一杯茶好麼?”

熱砂主人“啪”地打個響指:“太好了!我們今天就衝你這杯茶來的!”

慧昱一笑,和慈輝一道領三位客人去了客堂。眾僧一邊議論一邊散去,覺通則悻悻地回了丈室。

主客在客堂坐下,慈輝端上茶來,曹三同便問他倆上下怎麼稱呼。慧昱答後,向曹三同道:“先生想必對曹洞學問有些偏愛。”曹三同說:“你怎麼知道?”慧昱說:“先生的名號已經告訴了我。三同不是一個‘洞’字麼?”熱砂主人指點著慧昱道:“師父你行!老曹本名叫曹正端,後來用這名號,極少有人懂得,還以為是同吃同住同勞動的三同呢。”曹三同說:“在禪宗五燈之中,我真是喜歡曹洞宗。平易耐心,精耕細作,多好哇。”熱砂主人說:“我偏偏喜歡臨濟,動不動就當頭棒喝,多麼過癮!”曹三同說:“熱砂,你隻圖過癮,早晚會把自己弄成禪瘋子。”熱砂主人說:“你說臨濟都是禪瘋子,那為什麼到了晚清,天下禪寺多屬臨濟,有‘臨天下、曹一角’之說?”曹三同說:“曹一角怎麼啦?隻要是上等法門,莫說一角,就是隻有一個洞,也能成正果、出人才!”熱砂主人說:“好好好,你就鑽你的洞好啦!”那個沈婕說話了:“你們兩個不要吵好不好?當著師父的麵,不是班門弄斧麼。”

慧昱由衷地說:“你們的禪學造詣真是不低,我雖然出家後就參禪,並且在佛學院讀過這方麵的課程,但也隻是在禪海邊上濕了濕腳而已,不明白的多著呢。”

曹三同說:“慧昱師這麼說,咱們就走得近了。我們禪社每周都搞一次聚會,談禪論道,喝茶聊天,請你們去指導好不好?”

慧昱說:“指導談不上,但我們願意參加你們的聚會,一起探討、參究。”

熱砂主人便問,這個周末就去可不可以,慧昱說可以,並與慈輝商量,二人一起去。熱砂主人說,那好,星期六那天我開車來接,你倆八點左右到下邊的停車場。

慈輝這時問熱砂主人:“哎,你的名號好怪,怎麼叫熱砂主人嗬?”

熱砂主人哈哈大笑:“我喜歡坐禪,可又離不開女人。佛經上不是講:若不斷淫修禪定者,如蒸砂石,欲其成飯,經百千劫隻名熱砂。我整天在煮熱砂呢!”說著,他拍一拍沈婕的頭頂:“這就是我的一粒砂子。”沈婕卻衝他一翻白眼:“還不知誰煮誰呢!”

二位僧人大窘,不再接話。

曹三同看看牆上佛像兩邊的對聯,說:“這字甚好。”

慈輝指著慧昱道:“是我們監院寫的。”

曹三同看著慧昱說:“是嗎,等你去禪社的時候,一定要留下墨寶!”

又閑聊了一會兒,三位客人起身告辭,說說笑笑出寺去了。

中午,僧人吃罷齋飯,等覺通回丈室之後,便圍在一起議論上午那件事情。慈音說:“今天多虧監院能跟他們過招,不然咱們就難堪啦。”

永賢問:“請問慧昱師,他們為什麼向佛像吐唾沫?後來你把礦泉水倒在地上是什麼意思?”

慧昱說:“他們唾佛,其實是東施效顰。這是一個禪門故事。說仰山慧寂禪師在世時,一行者隨法師入佛殿,行者向佛而唾。法師問:你為什麼向佛吐唾沫?行者說:你找個沒佛的地方我吐。這意思是說大地虛空,佛無處不在。仰山的對策是,讓法師向行者臉上吐唾沫。但那個曹三同見我會得,就聲稱要拿水把他吐的唾沫洗去。我奪水倒在地上,自然回應事件原委。”

一凡說:“我也明白他是重演古人故事,可我不知他們深淺,沒敢接招。”

慈音說:“慧昱師,你往後給我們講講禪宗吧。以前我住的那個寺院是淨土道場,隻念佛不參禪,可我以後遇到這樣的客人怎麼辦?”

慈輝說:“對,真是該給他們講一講。”

慧昱說:“好,幾個沙彌已經跟一凡師學完了早晚課誦,下一步應該學學修禪。像慈音你這樣從別處來的,如果願意,也可以一起修習。我和住持打個招呼,就馬上開始。”

慧昱去和覺通說了這事,覺通說這事很好,你去辦吧。當天晚上,慧昱就把法堂臨時改作了禪堂。他向幾位學禪者先講禪門第一公案:當初佛祖在靈山法會上拈花示眾,眾人不懂,隻有摩訶迦葉破顏微笑,於是佛祖宣布:“吾有正眼法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講完禪宗淵源,簡單地講了講曆代傳承,接著又講怎樣坐禪參話頭。他說,他跟著師父在通元寺參了好幾年話頭,後來上了佛學院,對這種做法起了疑情。但現在想來,今天的人根器劣弱,滿腦子妄想,修禪的第一步,還是得坐下來,歇下來。坐就是菩提,歇就是菩提。慧昱讓大家也參“念佛是誰”這一話頭,並且教眾人怎樣坐,怎樣參。

講了一個多小時,他看看佛龕前的長香已經燃盡,便說,修禪,關鍵是真修實證,咱們每天晚上講一支香,坐一支香。說罷,他讓眾人活動一會兒,解解手,再去燒一支香插上,然後就和眾人一起坐下。

然而隻坐了一會兒,禪堂裏就有了動靜。慧昱睜眼看看,原來是離他不遠的永旺坐不住了,竟然兩手在背後撐地,張目四顧。他抄起身邊那把下午趕製的“香板”,伸手就朝永旺的腦袋上打了一下。永旺抱住腦袋說:“你還真打呀?我腿疼!”慧昱說:“我打的是你的習氣。你腿疼,悄悄活動活動好了,怎能擺出那樣的懶漢架式?”永旺說:“好,我改正。”又重新讓自己坐好。

終於等到那支香燃盡,慧昱將香板在地上敲出一聲響,說道:“開靜。”於是眾人睜眼放腿,呲牙咧嘴地起身。永旺說:“這一支香真難熬!”慧昱說:“等你順過腿來,嚐到禪悅的滋味,還會不想起來呢。”

慧昱打算,下一步要給他們講《金剛經》和《壇經》,定慧雙修。然而幾位沙彌都沒有這兩本經書,他便想了一個辦法:每天在黑板上抄出一段,讓他們背下,晚上由他釋講。第二天,他就去黑板上抄寫《金剛經》的第一段。

正寫著,聽見背後有人說:“好字!”他回頭一看,原來是秦老謅站在那裏。他說:“好什麼呀,這粉筆就是沒有毛筆好使。”秦老謅說:“是,當年我在村裏教夜校,剛開始的時候把粉筆當毛筆拿,不知弄斷了多少。”慧昱聽他說話跑風漏氣,端詳他一下說:“喲,你的門牙怎麼沒了?”秦老謅捂著嘴道:“咳,說出來丟人,都是叫兒媳婦害的。”慧昱問:“她怎麼害你啦?”秦老謅說:“她把那口坐化缸賣了,還把錢獨吞了。”慧昱吃了一驚:“把那缸賣了?賣給誰了?”秦老謅說:“我也不知道是賣給了誰,好像是怡春市裏的。昨天我來耍山,一回家就見老伴在屋裏哭。她告訴我,那幾個人先到家裏看柘樹王,後來走到門外看見了那缸,就回來商量要買。老伴說不賣,可兒媳婦非賣不可。她跟人家講價,三百不賣,五百不賣,後來人家出六百,她就叫人家拉走了,並且把錢揣起來,沒有婆婆的份兒。我聽說這事,氣得渾身哆嗦,就去問兒媳,說你怎麼能把那缸賣掉呢?兒媳說,死人用的東西,她看著不順眼。我說,你賣了也就賣了,可缸是我撿回來的,你不能把錢都揣起來吧?兒媳說,我就揣起來,你能把我怎麼樣?我說,你怎麼不講理呢?我不都要,隻要一半好不好?可兒媳連三百也不給。把我氣得,回到自己屋裏就摸起酒瓶猛灌,喝了整整一斤。喝醉了,還想到堂屋和兒媳婦講理,老伴卻攔著我不讓去。我讓她拽倒了,嘴磕在飯桌沿上,兩顆門牙就報銷啦!”慧昱說:“你那兒媳婦真是夠嗆,貪圖幾百塊錢,就把那麼一個珍貴的東西賣掉了。我原先還打算,如果你願意的話,把它弄到山裏來呢。”秦老謅說:“弄到山上也好呀,讓遊客看個稀罕。唉,現在說什麼也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