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 3)

他嗟歎片刻,說:“慧昱,你抄你的經書吧,我到別處轉轉,解解悶去。”說罷走出了寺院。

到了星期六早上,慧昱和覺通說,要去怡春市看看禪社活動情況,問他願不願去。覺通不悅,說我不去,跟那些禪瘋子攪和在一起幹什麼,他們都是閑得無聊,借禪找樂子的。慧昱說,他們能從禪學中找到樂子,這證明佛教文化在知識界還在受歡迎,還是有生命力的,我們應該加強跟這些人的聯係,借機光大佛教文化才是。覺通說,我說不過你,你去吧。慧昱隻好和慈輝一起下山。

來到停車場,隻見那裏停著幾輛車,卻不見熱砂主人的影子。二人正這看那看,有一輛白色小轎車突然啟動,直向他們衝來。二人見勢不妙急忙躲閃,那車卻在咫尺之外“嘎”地一聲停住。車門打開,熱砂主人跳出來笑道:“逢佛殺佛,逢祖殺祖!”慧昱立即明白這是演繹臨濟宗風,遂向山下一指:“祖師正在山道彎處放尿,速去撞他!”接著坐到了副駕駛位子上。熱砂主人哈哈一笑,打個響指,到駕駛座上發動了車子。

熱砂主人一邊開車一邊說:“真好!我們禪社辦了兩年,一直沒有真和尚作伴,這一回有了。”慈輝這回也敢接話茬兒了,說:“我們如果是假的呢?”熱砂主人說:“拉到山下,打煞喂狗!”三人同時大笑。

到了山下,慈輝問道:“熱砂主人,能告訴我們你的真實姓名嗎?”

熱砂主人說:“我姓釋,名迦,字牟尼。”

慧昱扭身向他合掌:“本師在此,弟子失敬!”

熱砂主人拍著方向盤直笑,把腦後小辮晃得像一條撒歡的狗尾。

拐上公路,熱砂主人說:“二位師父,我給你們坦白交代嗬,鄙人姓許,叫許平原,職業是捏泥巴。”慈輝問:“捏泥巴?捏泥巴幹啥?”熱砂主人說:“糊弄人唄。”慧昱說:“我明白了,你是雕塑家。”

又說了一會兒別的,就進了怡春城。車子東拐西拐,最後停在了街邊一家店鋪門口。熱砂主人說,到了,這就是社長的畫店兼住處。下車後,慈輝看看這裏掛的牌子上寫著“無揀齋”,便說:“這是什麼意思?”熱砂主人問慧昱:“你說呢?”慧昱看出這是考他,就說:“我猜,這店名取自曹洞宗的一則公案:有人問曹山,國內接劍者是誰,曹山答:曹山。”慈輝將腦袋一拍:“想起來了。那人又問:擬殺何人?曹山答:一切總殺。那人再問:要是遇見本生父母怎麼辦?曹山說:揀什麼!這就是‘無揀’。”熱砂主人打個響指:“好,二位師父請進!”

進去看看,這畫店麵積不小,貨櫃上擺滿文房四寶和古董玩器,四周牆上則掛滿了字畫。慧昱見一些作品很上檔次,看看落款,都是國內的一些名家。再看標價,竟是成千上萬,不由得暗暗咂舌。轉身去看南牆,卻見到一牆和尚。那是些人物畫,每張一人,都是曹三同畫的。再細看,原來是古代禪師肖像。初祖達摩,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慧能,以下便是各個宗派的先賢大德。畫中人物形態各異,表情豐富,十分傳神地表現出了禪師的不同風骨。慧昱一邊看,一邊說好。熱砂主人介紹,這是曹三同的《禪宗百師圖》,眼下已經完成了三分之二。慧昱說:“這可是件大工程,也是件大功德。”

店角有一樓梯,走上去之後,便進入一個大大的客廳。有十來個人正在那裏喝茶,見他們來了都站起來鼓掌道:“歡迎師父!”慧昱和慈輝向他們打個問訊,慈輝搶先說:“各位施主好!”一個胖子道:“叫施主?打算向我們化緣嗎?”慧昱微笑道:“是來化緣。請禪友們賜一杯茶吃。”曹三同指著身邊的兩把藤椅:“茶早備好了,請落座。”

慧昱坐下,隻向眼前的茶幾一瞥,便呆住了。那茶幾,其實是一塊大大的玻璃板放在一口缸上,那缸就是秦老謅家的坐化缸。他怕自己看錯了,再仔細瞧瞧圖案,瞧瞧那些磨損痕跡,越發肯定無疑。他想,曹三同把這裝死人的物件弄來,做了茶幾,也真夠膽大,真夠豁達。

曹三同看出了他對缸的關注,指著它問:“慧昱師,認得它麼?”慧昱說:“認得。這是讓秦老謅掉了兩顆門牙的僧人坐化缸。”熱砂主人說:“秦老謅,就是收藏這缸的老頭對不對?我們那天在柘溝村聽人講過他。他怎麼會因為這缸掉了門牙?”慧昱便把秦老謅和兒媳婦的爭執講了。曹三同將光頭一拍:“啊呀,造孽造孽!那天我們從芙蓉山下來,接著去了柘溝村,想看看那棵柘樹王,無意間發現了這缸。我這人特別喜歡收藏,見了這個寶貝哪能放過,就軟纏硬磨把它買了下來。買,花了六百,雇車運回城裏又花了三百。沒想到,這事竟給人家帶來了爭執和痛苦。這樣吧,請你給秦老謅捎去六百塊錢,算我賠個不是。”說著,真地從身上掏了六張票子遞給慧昱。慧昱也不推辭,接過來收下了。

一個頭發花白、學究模樣的老翁這時舉著手裏的老花鏡說:“曹社長,現在可以宣布我的研究成果了吧?”曹三同說:“好,你講吧。”他向兩位僧人介紹,那人是怡春市著名的文史專家程思賢老先生。老先生將花鏡戴上,看著手裏的一份打印材料說:“我經過充分考證,認為:第一,這口坐化缸,是芙蓉山飛雲寺第四代住持金和尚的。第二,芙蓉山飛雲寺的金和尚,就是蒲鬆齡筆下的金和尚。”

此語一出,聽眾無不驚訝,都問程老先生到底是不是真的。程老先生不慌不忙,講出了理由。他說,他通過查閱《芙蓉山誌》得知,飛雲寺僧人墓地是在山上,在大悲頂東北麵的山坡,到修誌時為止,六代住持有五代在那裏建塔,隻有金和尚一人葬在柘溝村,這是他自己請風水先生看過後選定的。聽當年在芙蓉山區當鄉長的董會良講,1958年在柘溝村扒墳現場,隻發現了這麼一口坐化缸。據此,就可以得出結論,坐缸者就是金和尚。

沈婕問:“聽說,金和尚那時候讓民兵扒出來,屍體還沒壞,真叫人難以相信。”

程老先生說:“這個問題已經超出了我的研究範圍,在此恕不饒舌。”

老先生推推眼鏡,接著又說:“關於第二項成果,我是這樣推斷的。我是芙蓉縣人,從小就聽說,當年蒲鬆齡真是來過芙蓉山。據說他到山上同金和尚見過一麵,可是金和尚對他禮數不夠,傷了他的自尊,他回去之後就寫了一篇罵金和尚的文章。但他顧忌到金和尚勢力大,氣焰熏天,怕惹禍上身,就把他放在了山東的五蓮山。但我還從《芙蓉山誌》了解到,金和尚其實是對飛雲寺的擴建做出了很大貢獻的,而且聽老人傳說,金和尚也並不是那麼壞,是蒲鬆齡故意誇大事實,醜化他的。另外,蒲鬆齡這麼寫,也有反清的思想背景,因為金和尚的伯父金延獻是清朝高官。”

聽他這麼一講,在座者有人點頭,有人搖頭。點頭者說,想不到,這口缸還跟蒲鬆齡有了牽連,社長這回可是逮著了寶物。搖頭者說,沒有必要把它跟老蒲聯係起來。聊齋聊齋,瞎聊唄,他寫的是小說,不足為訓。

對程老先生的考證,慧昱也是將信將疑。但他注意到,老先生講時提到了《芙蓉山誌》,便問這書在哪裏能夠看到。程老先生說,市圖書館就有一部。慧昱想,抽空一定要去看看,最好能複印一份拿回山上保存。

熱砂主人說:“有一條我想不明白:僧人坐缸,大多是希望過幾年別人開缸,如果發現自己肉身不壞,就敷金供奉的,可金和尚為什麼當時沒有開缸,卻等到三百年後讓人扒墳棄屍?”

慧昱說:“僧人坐缸,是葬喪方式之一,並不都是想讀驗證自己是否有不壞之身。”

曹三同說:“我猜,金和尚是有宿命通的。他大概有這樣的遺囑:這缸莫開,要一直埋在地下,等到三百年之後,它還要給曹三同做茶幾,讓一幫人圍著它喝茶談禪呢。”

此時,本來臥在缸腳的一隻黧色小貓突然竄上曹三同的膝頭,接著跳到茶幾上“喵嗚”叫了一聲。曹三同將臉擱到玻璃板上,對著貓臉說:“叫什麼叫,莫非你是金和尚轉世不成?”

一個大胡子男人突然抓住貓的尾巴,將它倒提起來,向慧昱問道:“斬是不斬?”

慧昱一言不發,隻將一隻芒鞋脫掉,放在茶幾上,同時在嘴裏學了一聲貓叫。曹三同見狀,將茶碗一端:“好,喝茶喝茶!”大胡子向慧昱晃晃大拇指,順手將貓放在了地上。

另一個瘦小男人說:“我知道,剛才劉大胡子是效仿‘南泉斬貓’的故事:有一天,東西兩堂和尚爭一隻貓,禪師一把將貓抓起,對他們道:你們說,說得即救了此貓,說不得就斬了它。兩堂和尚目瞪口呆,南泉這時手起刀落,將貓斬為兩截。南泉這樣做是有深意的,他斬的不是貓,是和尚們的爭心。這顆爭心,是遮蔽自性的,是必須拋棄的。”

沈婕豎起染了紅指甲的一隻手指說:“可是,他把貓斬了,這有多麼殘忍!”

慧昱接過去說:“按照佛教戒律,殺貓的確是殘忍的事情。但南泉這樣做,主要是為了當機立斷,平息煙塵。大家都知道‘快刀斬亂麻’這話,這就是當機。在一個‘機’字麵前,貓兒的死就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熱砂主人拍了兩下巴掌:“對對,慧昱解釋得好!由此我聯想到,鄧小平也深諳“當機”二字。他說:不要爭論。發展才是硬道理。他的做法和南泉有異曲同工之妙。”

曹三同說:“鄧公其實就是個大禪師。在許多時候,他的許多做法,都透出禪機,盡管有些當機之舉還包含著殺機。”

眾人聽到這裏,都默然點頭。

沈婕又問:“慧昱,你脫鞋放在茶幾上,還學貓叫,這是什麼意思?”

大胡子男人說:“我猜他是學趙州。南泉斬貓的時候,趙州和尚恰巧外出,他回來聽說此事,就脫下鞋子頂在頭上。這做法有多種解釋:一種是,斬貓不幹我事;一種是,頂鞋等同頂貓,表護惜之意;還有一種是說,南泉顛倒了。”

慧昱道:“我不是學趙州,我是當機行事。”

曹三同說:“你們怎麼不明白,他讓芒鞋跳上桌子,還叫了一聲,為的就是救真貓一命。說到底,和尚還是慈悲為懷!”

慧昱笑了。眾人也皆恍然大悟。這時曹三同介紹說,那個大胡子是怡春大學的副教授,叫作龔青。

慧昱轉過話題:“社長,我現在正式提出申請,加入你們的禪社,不知能否得到批準?”

慈輝說:“還有我。”

曹三同摸一把光頭說:“按照我們的章程,接納新社員,必須老社員集體表決。哎,同意的舉手!”

眾人都把手高高舉起。慧昱和慈輝急忙起身,向大家合掌致謝。

曹三同詭笑一下:“不過,入社是要交社費的,考慮到和尚沒有錢,又不便剝你們的僧衣典當,就請你們各留一些墨寶頂了吧!”說罷起身,扯了慧昱和慈輝的袍袖往畫案那兒去。慈輝急忙推拒道:“我的字不行,讓慧昱寫。”慧昱笑道:“好好好,這種便宜事到哪裏找去?我的字不值錢的。”說罷,擼袖走到案邊,拈筆在手,稍作醞釀,便用楷書去宣紙上寫下“同登覺岸”四個大字,那字莊重遒勁,眾人都拍手叫好。寫罷這幅,沈婕向他討字。慧昱為她用行書寫了“鬆風鳥語清,花雨禪心寂”一聯。這字橫逸飄發,喜得沈婕笑靨如花。接著,其他人也相繼要他寫,慧昱便每人給寫一幅,一直寫到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