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擱下筆來,去洗了洗手,回來發現熱砂主人捧了兩冊書從樓下上來。曹三同說:“二位師父,你寫字的時候,我讓熱砂主人去圖書館複印了一份《芙蓉山誌》,就算禪社送給飛雲寺的一份禮物。請你們收下。”慧昱一聽十分驚喜,急忙合掌道謝,接到手中,說:“你們真是想得周到!謝謝謝謝!”
這時,曹三同向廚房裏高聲道:“老婆子,飯好了吧?”一個女聲應道:“好啦好啦!”接著就有一個很富態的中年婦女端著兩盤菜走出來。一些禪友跑去幫忙,茶幾上很快放得滿滿當當。人多坐不開,禪友們都是站著,一人抓一個饅頭,一邊吃一邊在書架邊、畫案前遊逛,想吃菜了就去茶幾邊夾一口。
那些菜,有葷有素。慧昱和慈輝當然是隻揀素菜。慧昱再一次去夾菜時,熱砂主人用筷子將慧昱的筷子一打,喝道:“揀什麼?”慧昱一笑,伸出筷子將他腦後的發辮用力夾住,讓他動彈不得。曹三同大笑,說:“叫你亂喝!和尚如果無揀,就把你當成一盤菜啦!”
吃過飯,慧昱說要到書店看看,接著回山。曹三同和禪友們送他倆到樓下,熱邀他們今後經常過來,慧昱和慈輝滿口答應。
同熱砂主人、沈婕一起去了新華書店,慧昱一進門就找宗教類書架。到那裏看看,佛教書籍竟然有幾十種之多,有經書,有佛學專著,有談禪論道的散文隨筆。他想,僅從這一條看,佛教文化在今天還是很受一些讀書人尊崇的,“人間佛教”的建設是有民間基礎的。
他在書架前瀏覽了一會兒,發現有一本經書合集,裏麵有《金剛經》和《壇經》,便拿了六本,準備帶回去給學禪的僧人們用。另外,他又選了陳兵、鄧子美合著的《二十世紀中國佛教》。慈輝則選了一本《佛教儀軌》,一本《中國古代僧尼名籍製度》。這時,熱砂主人拿著一套《聊齋誌異》過來說:“你們不想看看蒲鬆齡怎樣寫金和尚嗎?把這書也拿上。”慧昱說:“好,一塊兒買了。”
二人抱著書去收銀台付賬,熱砂主人卻搶先掏了錢。慧昱說:“老讓你破費,這怎麼能行?”熱砂主人晃著小辮道:“我想做點功德,到頭來能混得一碗米飯——熱砂硌牙呀!”這話說得慧昱和慈輝都笑,沈婕則嬌嗔地打了他一掌。
從書店出來,熱砂主人把他拉到了自己的工作室。那是一個平房大院,院裏屋裏全擺滿了雕塑作品,有傳統寫實風格的,也有現代抽象派的,慧昱和慈輝一邊看一邊讚不絕口。有一件作品,標題為《趙州茶》,塑的是一個形容古怪的老和尚端了一個茶碗瞅著觀眾。慧昱看了看說,造型稍顯呆板,如果讓老和尚作閑談狀,茶碗放到他頭頂上呢?熱砂主人將手一拍:高!既平常又不平常,這太棒啦,我馬上就改!
看看時間已經三點,慧昱和慈輝說該回山了,熱砂主人就開車把他們送了回去。
當天晚上,慧昱收到一條手機短信:“我是沈婕,好喜歡師父的廣博與聰慧。”慧昱回道:“小僧愚鈍不堪,還請沈小姐多多指教。”沈婕又發來一條:“師父這麼說就更加可愛了。你知道嗎,我做了整整一個下午的白日夢,你想不想知道夢的內容?”慧昱看到此信,覺得沈婕那一雙生動的美目就在眼前,正直盯著他。他正不知怎樣回複為好,手機上又出現了新的短信:“沒有僧俗,隻有男女。”
慧昱的心暗暗急跳起來。他將手機握在掌中,反複摩挲著,閉目良久。
砂粒兒。砂粒兒。還不知誰煮誰呢。煮,煮,煮,煮。經千百劫,隻名熱砂……
他醒了過來。他想起,宋代詩僧道潛和蘇東坡交往,席間一位美女請道潛為她作詩,道潛就寫了一首很著名的七絕。慧昱便將這首詩給沈婕發了過去:
寄語東山窈窕娘,好將幽夢惱襄王。
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風上下狂。
沒了片刻,沈婕回信道:師父俺領教了,再不敢了。
果然,此後她再沒和慧昱單獨聯係。
秦老謅的謅:金和尚
這個金和尚可了不得。飛雲寺過去的十二代住持,就他這第四代最風光,最有氣派。
他是遼寧人,生在大戶人家,姓金,祖上出過武將。清兵入關之前,到他那一塊殺人放火,把他一家差不多殺絕了。他有個姐姐剃了頭,打扮成尼姑,領他逃難。姐弟倆坐船到了山東,一路要飯,最後到了諸城,住進了一個尼姑庵。住了幾年,他姐說,這裏都是女的,你是男的,不能久待,我把你送到芙蓉山吧。
傳說,芙蓉山的開山和尚那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天上掉下一塊金子,落到了廟裏。結果第二天,金和尚就叫他姐領到了山上。開山和尚本來不願接收孩子,嫌麻煩,可聽說這孩子姓金,想起頭天晚上做的夢,就說,這孩子得留下,以後芙蓉山得依靠他,就接收了,給剃了頭。這一年,金和尚八歲。
幾年後,開山和尚死了,第二代方丈待金和尚也很好,他慢慢在山上長大了。可他不喜念經,也不喜坐禪,就好練武。大殿多麼高,他一蹦就蹦上去了。曾經有一幫賊人來廟裏搶錢,叫他三拳兩腳就打跑了。方丈出門,總是帶著他。後來,第二代方丈死了,第三代方丈性空和尚出門也帶著他。他三十歲那年,性空想上北京逛逛,金和尚就跟著去了。在北京逛來逛去,這天逛到金鑾殿外頭,正遇著文武百官退朝。他見一個人好麵熟,仔細一看,原來是他大爺金廷獻,就跑上去認親,他大爺也認了他這個侄子。他大爺是怎麼回事?原來是當年投降了清兵,入關滅明,立了大功,已經在朝中做了大官,後來這人還在湖南當過巡撫。金廷獻說,侄兒呀,你願不願當官?願意的話就脫了袈裟留在京城。可金和尚不願,為什麼?他恨清兵殺了他家那麼多人,也恨大爺投降了清兵。金廷獻說,你不願當官,我也不強求你,可你是我的親侄,你爹早就死了,咱倆這麼多年才見麵,大爺總得表示表示吧?我給你錢好不好?金和尚想了想,說,大爺,你要給錢我就要,芙蓉山飛雲寺正準備擴建。金廷獻說,好,我給你一萬兩銀子,山東巡撫是我的鐵哥們,叫他也幫你一點。金和尚拿了銀票回來,山東巡撫隨後也帶著銀子到了。怡春知府和芙蓉知縣一看來頭不小,也急忙掏錢讚助,飛雲寺這一下堆滿了白銀。金和尚用這些錢,造了樓,修了路,建了半天亭,還在山下新置了不少莊田。全山和尚都服了他,性空和尚死的時候,就叫他接班。他升座的時候真是熱鬧,大小官員,遠近士紳,各山僧尼,文人墨客,把飛雲寺擠得滿滿當當。
金和尚當了住持,可會擺譜了。他經常上州進縣結交官員,每當上山下山,都要放九聲響炮,顯示威風。他有一個和尚儀仗隊,出門就跟著,開道的,抬轎的,打幡的,弄響器的,有幾十口子。老百姓在路上躲閃晚了,就會叫和尚打得頭破血流。
過了一段,金和尚嫌上山下山路難走,就花錢在山南官湖鎮建了一座精舍。那精舍可大了,有幾十間屋,金和尚多數時間住在那裏,身邊還有一些伺候他的。精舍裏不光住和尚,還住俗人。隻要金和尚喜歡的人,在他門下住多長時間都行。他還收了好幾個幹兒子,讓他們一個個都有了官銜,有一個會武,在縣裏當把總,相當於武裝部長,其他幾個都是虛職。
金和尚有一條叫人賓服,就是一輩子不沾女人。飛雲寺後來的住持,好多都在這一條上守不住,可他行,到死也沒破身。也可能因為這,他屍首入土後才一直不壞。
金和尚跟官場走得近,免不了插手地方上的一些事情。有人想升官,找他;有人打官司,找他。他也是熱心腸,有求必應。芙蓉縣那時有個李知縣,想進步,用現在的話說,想為人民服大務,就求金和尚給他幫忙。金和尚不辭勞苦,上省進京,還真給他跑成了,讓那人成了州官。他走馬上任後,塑了金和尚的像,天天在家供著。人們都說,金和尚權勢這麼大,趕不上三品,也頂得上四品。
金和尚也給老百姓辦好事。芙蓉縣有一年遭了大旱,想叫上邊免除稅賦,老百姓就跑到金和尚這裏跪著求他。金和尚拍著胸脯說,這還不是小事一樁?他連跑都沒跑,隻叫手下給巡撫送去一封信,芙蓉縣不但免了稅賦,還得了一大宗救災銀款。這一下,全縣百姓都把他當成了活菩薩。
金和尚死得也特別,是自己選好墓地,說走就走的。本來山上有和尚墓,可他不願上山,說自己胖,走不動,找來風水先生在山下邊選。頭一個先生過來,轉來轉去轉到俺柘溝,發現村後山坡上有一穴好地。金和尚給了人家賞銀,打發人家走了,卻不聲張,再找一個先生來看。第二個先生看來看去,也選在了那個地方。金和尚還是不聲張,再找第三個先生,第三個先生也跟頭兩個不謀而合。
他選定墓地的第二年,年齡是六十五了吧。過端午節,吃了七個粽子,然後一連七天不再吃飯,說要走了,得把屎尿拉光。第七天上,他向兒孫和徒弟交代一下後事,自己到缸裏坐下,接著就咽了氣。
他的喪事可排場了,整整做了七七四十九天道場,四州八縣的和尚都來,設了十八個壇口,有什麼絕活使什麼絕活。來奔喪的官人,各級都有,光是北京的就來了一大幫,一個個蟒袍玉帶。看景的老百姓多得更不用說,天天是人山人海。出殯那天,從精舍到墓地,用青布搭起了三裏長篷,地上都鋪了蘆席,送殯隊伍就從那裏頭走。下葬之後,墳堆旁邊還有人白天黑夜守靈,守了七七四十九天。
金和尚的墓,到我記事的時候還是又高又大,有石碑,石供桌,還有石人石馬。那些年,誰也不敢到他墓裏去,說去了會惹惱金和尚,會得病。有好幾回,村裏有了傳染病,都說不知誰又惹惱了金和尚。到了1958年,上級號召破除迷信,官湖鄉就拿金和尚開刀,要扒他的墳。陳鄉長集合了幾百個民兵,我也是其中一個,呼呼啦啦去了。老百姓跟著看熱鬧,站滿了一麵山坡。到那裏,背著盒子槍的陳鄉長往供桌上一站,說,惹了金和尚就會得病,這是扯雞巴蛋!咱們今天把他的墳給扒了,看他有沒有本事!講完,他掄起大錘,幾下就把石碑敲斷了。接著,民兵就去刨墳。我不敢刨,就在後邊站著,反正墳堆旁邊也站不開那麼多人。
幹了一會兒,那一堆人吆喝起來:小心,別刨碎了!接著就抬出一個瓷缸,放到平地上。那缸,誰也不敢開,都去看陳鄉長。陳鄉長過去瞅了瞅,拿過一把鐵鍬,三下兩下把缸帽給橇掉了。這一下不得了,你猜露出了什麼?露出了一個人頭!那張臉黃黃的,五官還沒壞,隻是閉著眼。還有白頭發,白胡子,都是一兩寸長。眾人都嚇得退後老遠,隻留下陳鄉長在那裏。陳鄉長是軍人出身,死屍堆裏滾過的,所以不怕。他掏出盒子槍,照著金和尚的頭就開了一槍。這一槍下去,那頭“砰”地炸了,還散開一團白煙。接著,他招呼一些膽大的民兵過來,推倒坐化缸,用鐵笊鉤把金和尚鉤了出來。這時候他已經不完整了,一塊一塊的,像土坷垃。身上的袈裟還算鮮亮,紅的黃的,直耀人眼。不過這些布見風就碎,飄得滿山都是。屍體鉤幹淨了,陳鄉長就叫人收拾到一個大筐裏,抬到山腳下水庫裏倒掉了。
共產黨真是厲害,什麼樣的神鬼也降得了。金和尚叫他們扒了墳,碎了屍,什麼本事也沒顯出來,誰也沒因為扒他的墳得病。那個陳鄉長更沒有事,第二年還升了官,到縣裏當了農業局長,去年他還領著他的孫子耍山。我親眼見了,他身板那個結實,再活二十年也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