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回到山上,慧昱便開始翻閱《芙蓉山誌》。原來這誌書是康熙年間飛雲寺僧人寂樂編撰的,分為兩冊五卷,卷一介紹芙蓉山自然景觀和飛雲寺各項建築;卷二介紹芙蓉山飛雲寺的緣起、宗派、世係以及物產;卷三收錄《芙蓉山飛雲寺碑記》等五篇碑記;卷四是一些文人有關芙蓉山的遊記;卷五是詠芙蓉山的詩集。這誌書一共才三萬來字,許多地方過於簡略和籠統。譬如說,對於景點,多是隻記方位而無具體描述。“獅子洞”之下,隻有“在天竺峰下”四字;“禮西台”後麵,隻有“在寺西百丈”一句。卷二有“莊田”一項,按說這是重要的寺產,應該記有畝數的,而編者隻錄下杏園、桃園等十五個村名。
這誌書成於康熙二十年。慧昱從他隨身帶的一本字典上查到,那是1682年。到飛雲寺毀掉的1947年,還有255年。他想,在這麼長的時間裏,不知《芙蓉山誌》有沒有續修過?飛雲寺住過的僧人,發生過的大事,是否隻存在於秦老謅那些山民的傳說之中?1947年飛雲寺毀掉之後,那些僧人都去往何方?
慧昱手撫書頁,不勝感慨。
他在山誌中找到了關於金和尚的文字:
先師諱徹,字泰雨,金姓,遼左巨族。當遼陽失據,一門死難者十九,時師方八歲。有女兄夫喪守節,久為尼氏,住城東南之曇花庵。師潛奔其所得不死。姊攜師雜難民隊中,曉住夜行,月餘至旅順,登舟過海,曆九死而至山東,止諸城馬耳山尼庵。久之,姊謂師曰:弟漸長,不宜在尼庵滯留,吾聞芙蓉山真智大和尚者,人天之所歸趨,欲送弟往。師唯唯。開山素不喜童子出家,然觀師片刻,摩其頂曰:他日莊嚴山寺,必此人也。遂許為剃度。時天啟丁卯歲也。開山寂後,如空師繼衣缽。順治三年,如空攜師赴京看望先師。一日,師立宮外,諸公朝退,忽邂逅伯父廷獻公,方知其隨世祖入關,已官至太中丞矣。公勸師還俗入仕,師弗應,惟請解囊助建芙蓉山寺。公遂饋之。山東巡撫耿醇係公同鄉,亦助之。州、縣相隨,皆為芙蓉山護法。師大興土木,使貯藏有閣,會食有堂,餉賓有所,登眺有築,一時梵刹人稱希有,聞名遐邇。師為人坦易直憨,任人緩急,士大夫鹹與之遊。師於康熙十四年九月初八日示疾入滅,世壽六十五,法壽五十一,葬柘溝村北。
讀罷這些,慧昱再取來《聊齋誌異》看《金和尚》一文。原來蒲鬆齡是這樣寫的:
金和尚,諸城人,父無賴,以數百錢鬻於五蓮山寺。少頑鈍,不能肄清業,牧豬赴市若傭保。後本師死,稍有遺金,卷懷離寺,作負販去。飲羊、登壟,計最工。數年暴富,買田宅於水坡裏。弟子繁有徒,食指日千計。繞裏膏田千百畝。裏中起第數十處,皆僧無人;即有亦貧無業,攜妻子,僦屋佃田者也。每一門內,四繚連屋,皆此輩列而居。僧舍其中,前有廳事,梁楹節棁,繪金碧,射人眼。堂上幾屏,晶光可鑒。又其後為內寢,朱簾繡幕,蘭麝充溢噴人。螺鈿雕檀為床,床上錦茵褥,褶疊大尺有咫。壁上美人、山水諸名跡,懸粘幾無隙處。一聲長呼,門外數十人轟應如雷,細纓革靴者皆烏集鵠立,受命皆掩口語,側耳以聽。客倉卒至,十餘筵可咄嗟辦,肥醴蒸薰,紛紛狼藉如霧霈。但不敢公然蓄歌妓,而狡童十數輩,皆慧黠能媚人,皂紗纏頭,唱豔曲,聽睹亦頗不惡。金若一出,前後數十騎,腰弓矢相摩戛。奴輩呼之皆以“爺”;即邑人之若民,或“祖”之,“伯、叔”之,不以“師”,不以“上人”,不以禪號也。其徒出,稍稍殺於金,而風鬃雲轡,亦略於貴公子等。金又廣結納,即千裏外呼吸亦可通,以此挾方麵短長,偶氣觸之,輒惕自懼。而其為人,鄙不文,頂趾無雅骨。生平不奉一經持一咒,跡不履寺院,室中亦未嚐蓄鐃鼓,此等物門人輩弗及見,並弗及聞。凡僦屋者,婦女浮麗如京都,脂澤金粉,皆取給於僧;僧亦不之靳,以故裏中不田而農者以百數。時而惡佃決僧首瘞床下,亦不甚窮詰,但逐去之,其積習然也。金又買異姓兒,私子之。延儒師,教帖括業。兒聰慧能文,因令入邑庠;旋援例作太學生;未幾赴北闈,領鄉薦。由是金之名以“太公”噪。向之“爺”之者“太”之,膝席者皆垂手執兒孫禮。無何,太公僧薨。孝廉縗絰臥苫塊,北麵稱孤;諸門人釋杖滿床榻;而靈幃後嚶嚶細泣,惟孝廉夫人一而已。士大夫婦鹹華妝來,搴幃吊唁,冠蓋輿馬塞道路。殯日,棚閣雲連,幡幢翳日。殉葬芻靈,飾以金帛,輿蓋儀仗數十事,馬千匹,美人百袂皆如生。方弼、方相,以紙殼製巨人,皂帕金鎧,空中而橫以木架,納活人內負之行。設機轉動,須眉飛舞,目光鑠閃,如將叱吒。觀者驚怪,或小兒女遙望之,輒啼走。冥宅壯麗如宮闕,樓閣房廊連垣數十畝,千門萬戶,入者迷不可出。祭品象物,多難指名。會葬者蓋相摩,上自方麵,皆傴僂入,起拜如朝儀;下至貢監簿史,則手據地以叩,不敢勞公子,勞諸師叔也。當是時,傾國瞻仰,男女喘汗屬於道,攜婦繈兒,呼兄覓妹者聲鼎沸。雜以鼓樂喧豗,百戲鞺鞳,人語都不可聞。觀者自肩以下皆隱不見,惟萬頂攢動而已。有孕婦痛急欲產,諸女伴張裙為幄羅守之;但聞兒啼,不暇問雌雄,斷幅繃懷中,或扶之,或曳之,蹩躠以去。奇觀哉!葬後,以金所遺貿產,瓜分而二之:子一,門人一。孝廉得半,而居第之南、之北、之東西,盡緇黨;然皆兄弟敘,痛癢又相關雲。
異史氏曰:“此一派也,兩宗未有,六祖無傳,可謂獨辟法門者矣。抑聞之:五蘊皆空,六塵不染,是謂‘和尚’;口中說法,座上參禪,是謂‘和樣’;鞋香楚地,笠重吳天,是謂‘和撞’;鼓鉦鍠聒,笙管敖曹,是謂‘和唱’;狗苟鑽緣,蠅營淫賭,是謂‘和幛’。金也者,‘尚’耶?‘樣’耶?‘唱’耶?‘撞’耶?抑地獄之‘幛’耶?”
此文讓慧昱十分吃驚。他想,同是一個金和尚,在編誌僧人筆下是一個樣子,到作家筆下是一個樣子,在秦老謅等鄉老的講述裏又是一個樣子,到底哪一個是真實的?
不過,由這些文字和口述看出,金和尚倚仗朝中有人,在地方上飛揚跋扈,這倒是可能的。這的的確確不合祖訓,與佛子形象相去甚遠。
慧昱想,金和尚給後來僧人的教訓是深刻的——既然出家,就不能再去追求世俗的權勢和浮華,不然,就會徒增罵名,遺留笑柄。
進城買來了經書,慧昱再講經就方便多了。他每晚給學禪的僧人講一段《金剛經》,接著就和他們一起打坐參話頭。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教,幾個沙彌的腿子變軟,定力大增,可以坐得很久,基本上不用再動香板責打。那個永旺,有幾次在開靜之後還不睜眼,依舊笑眯眯坐在那裏。慧昱隻得手拿引磬,去他麵前輕敲一下,把他喚醒。永旺揉著眼睛說,哎呀,你把我弄醒幹啥?我正舒服著呢,真想這樣一直坐下去。慧昱說,你嚐到了禪悅,可喜可賀,但你不可沉迷於那個境界。那也是一種“相”。永旺說,對,經上講,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我不迷它啦,不迷它啦。
這天晚上正在坐著,慧昱忽然聽見外麵走進一個人來。睜眼看看,原來是一位陌生的老僧。他又黑又瘦,身體前弓,腦門上有兩排香疤。他進來看看眾僧,將背上的旅行包放下,便在離慧昱不遠的地方坐下,微閉雙目輕聲念叨起來。慧昱以為他是一個外來掛單的,就沒在意,繼續抱定話頭去參。可是,那老僧念著念著聲音大了起來:拖死屍是誰?拖死屍是誰?拖死屍是誰?拖死屍是誰?……
在場的僧人都睜開眼睛,驚異地看著他。慧昱知道,“拖死屍是誰”也是一句話頭,和“念佛是誰”含義差不多,禪門中也有一些人參它。沒想到,老僧念著念著老淚縱橫,帶著哭腔,接著還俯身在地放聲大哭。眾僧急忙下座,圍了過去。慧昱問:“老師父,你怎麼啦?你從哪裏來?有什麼傷心事?”可老和尚已經不能自控,直哭得身子亂抽。
哭聲驚動了全寺,覺通和其他僧人也都跑了過來。覺通看看老僧,說:“這老頭不是有神經病吧?”老僧聽見這話,卻坐起來看著他,抽咽著道:“你、你才有神經病呢!”覺通說:“你沒有病,跑這裏哭什麼?”老僧止住哭,擦著眼淚說:“我哭開山祖師,哭曆代前輩,哭師兄師弟,也哭我自己。”慧昱問:“老師父,你是從哪裏來的?”老僧說:“我從台灣來。”慧昱問:“你要到哪裏去?”老僧說:“到這裏執掌丈席。”眾僧聽了這話都很驚訝,說:到這裏當方丈?搞錯了吧?我們的方丈在這裏!說著便向覺通指去。老僧將袍袖猛一揮,大聲道:“不,我就是方丈,我就是現任住持!我有飛雲寺的鎮寺之寶,曆代住持傳法的信物!”覺通瞪眼罵道:“你他媽的越說越離譜了!你不是神經病是什麼?”老僧說:“你不信?不信就看看我帶的寶貝!”說著,他顫巍巍爬起身來,抖著手把大褂解開。這時一股汗臭味放出,熏得眾僧都往後退,有幾個還捂上鼻子。
老僧不在意大家的反應,繼續去解僧衣。當他把裏麵一件小褂解開時,大家吃驚地發現,在他瘦骨嶙峋的胸脯下部,竟橫掛著一樣東西。那物棕黑色,有十多厘米長,層層疊疊,像半截折扇。它一端拴一條絲繩,竟掛在老和尚那單薄而鬆垂的胸肉上。老僧說:“看見了吧?這是貝葉經,當年開山祖師進京,一個西域和尚送給他的。開山圓寂,就把它傳給了二祖。此後幾百年裏,誰有了它誰就是飛雲寺的當家人。”慧昱湊近他,仔細看看那物,原來是七八頁薄片,像竹又像木,每一片都刻有梵文,讓油汗浸染得發黑。他讀過有關資料,知道古印度人有用貝多羅樹葉刻寫經文的傳統,這種貝葉經防潮、防腐、防蛀,曆數百年而不壞。他也想起,《芙蓉山誌》對貝葉經是有記載的,說它來自西域僧人的饋贈,並被開山和尚當作了住持傳承的信物,秦老謅也給他講過貝葉經的故事。但他萬萬沒想到,今天會親眼見到它,而且還是在這個老和尚的胸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