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 3)

他搬來一個凳子讓老僧坐下,給他把僧袍掩上。因為老僧瘦,並且習慣性地把身體向前彎著,所以那貝葉經就藏而不見。慧昱道:“請問長老上下?”老僧說:“雨靈。”慧昱又問:“雨老你知道舊日飛雲寺宗派嗎?”老僧將頭一揚:“當然知道。開山祖師是臨濟第三十一代傳人,上真下智。開山製訂的世係用字是‘真如性海,寂照得空,天花法雨,悟徹圓明’。我是第十二代。”慧昱聽他說的和山誌上記載的一樣,便斷定他真是飛雲寺舊時僧人了。但老和尚今天回到芙蓉山要“執掌丈席”,這未免可笑。

慈輝話語裏帶了譏誚:“老師父,你既然是飛雲寺傳人,為什麼不在這裏一直住著,跑到台灣幹嘛?”雨靈沉默了一下,說:“去遊方。”慈輝問:“你在台灣遊過哪些地方?”雨靈答:“台北、台中,住過七八家寺院呢。”達戒說:“你這一遊就是五六十年,你看今天的飛雲寺還是你那時的飛雲寺嗎?”雨靈說:“還是。它就在芙蓉山老地方嘛。”覺通說:“你睜大眼睛好好看一看,這寺是不是新建的!”雨靈說:“新建的又怎麼樣?過去哪個寺不是建了毀,毀了建的?”覺通說:“說得輕巧,運廣集團在這裏花了一個億,你知道不知道?”雨靈說:“哦,原來遇上個大施主。”覺通說:“運廣集團不是施主,是芙蓉山的股東!”雨靈搖頭冷笑:“我隻聽說,天下寺廟都是如來的家業,沒聽說還有誰是股東。”覺通指著他吼了起來:“放你的屁!你快給我滾!”雨靈說:“你讓我滾?搞沒搞錯呀?我是這裏的方丈,住持!”

覺通更加惱火,掄起拳頭就要打他。

慧昱急忙攔住他,對雨靈說:“雨老,你先在這裏住一個晚上,明天去風景區管委會,跟他們談談好嗎?”

覺通說:“對,你找他們問問,如果他們認定你是飛雲寺住持,我就乖乖地讓給你!”

雨靈看他一眼,便提上包,跟慧昱走出法堂。

到樓上開一間空閑的寮房,慧昱問老和尚吃晚飯了沒有,老和尚說沒有。慧昱就去齋堂讓廚師把剩下的米粥熱了熱,盛上一碗,連同兩個饅頭和一碟鹹菜端了過來。老和尚看了說:“就給我吃這個呀?在過去,方丈都是開小灶的。”慧昱聽了這話,說:“你吃不吃?不吃我就端回去了。”老和尚說:“咳,將就著吃一點吧。”伸手就抓起了一個饅頭,張開缺齒的老嘴啃了一口。

在他吃飯時,慧昱一直站在旁邊抄手而立。他想,不管怎樣,這老和尚是佛門前輩,而且在台灣住了幾十年剛剛回來,是要給他一些尊重的。

老和尚吃下幾口饅頭,問他叫什麼,是寺裏的什麼執事,慧昱如實以告。老和尚說:“我看你是個善者。等我升了座,還請你的職。”慧昱一笑:“你不是飛雲寺現任方丈麼,怎麼至今還沒升座?”老和尚麵露片刻尷尬,說:“那時候飛雲寺亂了套,哪顧得上升座?”慧昱問:“是怎麼樣亂了套?”老和尚擺擺手:“不說那些,不說那些。”慧昱猜想,他一定說的是1947年的事情。那時候寺毀僧散,誰知道這老和尚是怎麼把這貝葉經弄到手的。他說:“請問,當年還有誰知道你接任飛雲寺住持?”老和尚警覺地看了看他,說:“你不相信我是不是?我告訴你,我雖然沒來得及升座,可是十一祖法揚老和尚確確實實把位子傳給了我。他不隻傳給我貝葉經,還傳給我那首藏寶偈。”慧昱問:“藏寶偈?你知道藏寶偈?”雨靈道:“當然嘍,這芙蓉山裏至今還有寶貝藏著,找寶的鑰匙就在我這裏!”慧昱問:“那是什麼寶貝?”雨靈搖搖頭:“不知道。我當年出家到這芙蓉山,就聽師父們說過,當年開山祖師在山裏藏了寶貝,誰找到它誰就會得道。他有一首藏寶偈,圓寂的時候口授給二祖。二祖按這偈的提示去尋寶,可是沒能破解,隻好又將它傳給三祖。可是,後來哪一代祖師也沒找到,這藏寶偈連同貝葉經就成了飛雲寺代代相傳的信物。”慧昱問:“那藏寶偈怎麼說?”老和尚詭秘地一笑:“這可不能告訴你。”說罷,一口氣把半碗米粥喝完。慧昱見他這樣,便不再問,收拾了碗筷走了。

他到齋堂放下碗筷,洗了洗手,便去了丈室。敲門進去,見覺通正在上網,頁麵上有個窗口,裏麵有個女孩坐著,不時還動一下。慧昱往沙發上一坐,埋怨道:“你這習氣,是不打算改了。”覺通歪嘴一笑:“在這山上也太寂寞啦!不過,撥號上網速度太慢,我能看到什麼?人到了這畫麵上,連木偶都不如。”慧昱不願和他說這些,就告訴了他雨靈講的那些事。聽說這山上還藏有寶貝,覺通把兩眼瞪大到極限:“寶貝?那一定要把它挖出來!”慧昱說:“你別以為是些金銀,老和尚說,誰找出那寶貝,誰可以得道。”覺通一下子泄了氣:“得道?得什麼道?扯雞巴蛋!”

電腦頁麵上有新的一行文字出現,覺通劈哩啪啦打一句話發回去,接著說:“慧昱,明天你把那老東西攆走。”慧昱說:“他剛從台灣回來,讓他住幾天吧。就是掛單,也還可以住三天呢。”覺通說:“他哪是來掛單的?他想來纂我的權,奪我的位子!你說他是不是瞎了狗眼?”慧昱說:“你甭擔心,他纂不了奪不去的。明天他找風管委,申主任也不會答應。”

這時,覺通的手機響了。他拿起來說:“孟悔嗬,你還沒睡?明天?明天你不值班?好,我過去一趟。”慧昱聽他跟孟悔通話,便轉身走了。走到大殿旁邊,他握拳在牆上狠狠捶了一下,心想:這個覺通,一邊跟孟悔偷歡,一邊還在網上勾搭別的女孩,真叫一個荒淫無度。如果說,雨靈老和尚想回來當住持是一個笑話,那麼覺通在這裏當住持,便是一出十足的荒誕劇。

這一出荒誕劇到底要演多長時間?我這個配角能夠長期堅持下去嗎?

慧昱心中充滿了煩躁。他拐過殿角,在院子裏漫無目的地走著。這時,清涼穀裏的雲霧帶著涼意,成團成團地從山下湧來,撲到他的身上,爾後又向寺後飛走。院子裏的燈本來不多,現在讓雲霧一遮,昏昏暗暗,使得慧昱的心情更加糟糕。

走到院子的西南角,他忽然發現牆根有幾個隱隱的光點。近前一看,原來是雨靈老和尚正跪在那裏,手裏拈著三支長香。他問:“你在這裏給誰燒香?”雨靈說:“我師父,上法下揚老和尚。”說著,將香插到地上撮起的一堆土裏。慧昱問:“你怎麼在這裏給他燒香?”雨靈說:“他就死在這個地方。”慧昱說:“有人對我講,這裏是過去的齋棚,支了一口有名的‘千僧鍋’,他怎麼會死在這兒?”雨靈突然痛哭失聲:“他就死在那口鍋裏呀!”接著,他一邊哭一邊連連叩頭。

慧昱跪下,陪老和尚叩了個頭,然後離開了這裏。他站在院子中央,向四周巡視了一圈,心想,在這飛雲寺裏,在這芙蓉山中,到底隱藏了多少往日的秘密?

他回到自己的寮房,去蒲團上坐下,想借參話頭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忽然,他耳邊迸出一句“拖死屍是誰”,便決定今天參這個話頭。

拖死屍是誰?拖死屍是誰?拖死屍是誰?拖死屍是誰?……拖著一具死屍行住坐臥的是誰?是我嗎?是。那我又是誰?現在的我是誰?過去的我是誰?父母生我之前我是誰?這具死屍被燒成灰之後我又是誰?是誰?是誰?是誰是誰?……

這一話頭在他心中縈縈繞繞,綿綿密密。漸漸地,他身心俱寂,如如不動。照而寂之,寂而照之。照而寂之,寂而照之。最後,他心體湛然,進入了虛極靜篤的境界。

後來,耳邊就傳來了醒板聲:梆,梆,梆,梆。這是達戒敲板讓僧人起床,時間是淩晨三點半了。慧昱下了座,去解手,洗臉,然後搭衣持具下樓。

院中雲霧蒙蒙,僧影憧憧。慈光去敲響了寺鍾,一邊敲一邊吟唱“叩鍾偈”:“妙湛總持不動尊,首楞嚴王世希有,銷我億劫顛倒想,不曆僧祇獲法身。願今得果成寶王,還度如是恒沙眾。將此深心奉塵剎,是則名為報佛恩!……”大殿裏燈火通明,被分派作香燈師的慈音在佛前忙著設供。等到四點,眾僧在殿外自動排成一行,相跟著進入大殿,分東西兩序站好。

慧昱在西序站著。每天的這個時候他都做兩手準備:如果覺通來參加早課,他就一直在這個位置上;如果覺通不來,他就要代表一寺之主,出班趨前,去佛前的中央拜凳上拈香頂禮。

現在,維那師一凡向門口看了幾看,準備敲磬起腔了,可是覺通還沒在門口出現。他看看慧昱,慧昱用眼神示意他開始,別等了,一凡就將手中的短棒敲向大磬,起腔道:“爐——香——”

慧昱正要出班,卻見門口紅光一閃。他轉臉看時,隻見雨靈老和尚穿著袈裟進來了。他弓腰駝背,卻一臉莊嚴,緩緩地走向中央拜凳,完全是一副住持的派頭。眾僧見他這樣,都有些吃驚,但因為老和尚這是要去拜佛,所以誰也沒動,都跟著一凡唱了起來。

永發卻悄悄跑出大殿,去丈室告訴了覺通這邊發生的事情。覺通正睡懶覺,聽說此事急忙穿衣下床,也沒顧上披袈裟,就去了大殿。雨靈老和尚正跪在供桌前拈香,覺通躥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像抓小雞一樣把他拎起,接著向門外拖去。老和尚掙紮著說:“幹啥?幹啥?我的香還沒拈完。”覺通將他往門外一扔罵道:“滾你媽的,少在這裏給我搗亂!”老和尚一邊起身一邊說:“我是方丈!我要主法!”覺通抬腳將他一踹:“叫你主!叫你主!”慧昱怕覺通把老和尚打壞了,急忙過去阻止。他將老和尚扶起看看,好像還沒傷著,就勸他回寮房歇著。覺通卻說:“不能再叫他住!永發,你去把他的東西拿下來,叫他現在就滾!”永發一溜小跑上了東樓,提下老和尚的背包,扯上他就往山門外拖。這老和尚還不願走,覺通威脅道:“再不走,我敢叫你現在就往生!你信不信?”老和尚聽了這話,立馬低頭往覺通懷裏拱去,說:“那好,你快成全我,叫我死吧。”覺通又要動手,慧昱急忙把他抱住,說:“慈輝,你趕快把老和尚送走!”慈輝等幾個僧人圍上去又拉又扯,把老和尚弄到寺外,然後關了山門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