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3 / 3)

慧昱招呼眾僧回殿,繼續著被中斷了的早課。但他心裏還是牽掛著老和尚。吃過早齋之後,他向覺通建議,一起去和風管委申主任說說這事,並打聽一下老和尚的下落。覺通說,打聽老和尚的下落幹什麼,他是死是活和咱們都沒有關係,跟申主任說說這事倒有必要。

二人一塊兒下去,到了停車場,見申式朋正在那裏訓幾個小姑娘。這幾個小姑娘他們都見過,是山下幾個村的,沒有經過培訓,沒有旅遊局發的證件,卻整天遊蕩在停車場上,一來散客便要給他們當導遊。本來風管委配備了專職導遊,帶客人遊一圈山收二十塊錢,可這些野導隻收十塊。她們帶上遊客,信口開河,胡講亂說。有一回慧昱聽見,一個女野導到了寺裏,竟對客人這樣講阿彌陀佛的來曆:從前有個叫阿彌的小孩,心眼兒不錯,這天見一個老叫化子走不動,就駝著他。原來這老叫花子是如來佛變的,叫小阿彌駝得高興,就封他為阿彌陀佛。慧昱想,野導們素質這麼差,真該整治整治。

走得近了,聽申式朋向小姑娘說:“今後,你們再敢上山,抓到一回罰三百!”一個嘴角長了黑痣的女孩說:“人說靠山吃山,你總得給俺一口飯吃吧?”申式朋向山道兩邊的貨攤一指:“小鄭你別瞎說,誰不給你們飯吃?你們可以擺攤子做生意嘛。”另一個胖胖的女孩說:“俺沒有本錢。”申式朋說:“你別跟我說這個。當野導是不用本錢,張一張臭嘴就來錢。”幾個女孩惱了,一齊揚起小臉說:“你臭嘴。你臭嘴。”

覺通在一旁樂了,說:“誰嘴臭不臭,聞聞就知道。”

小鄭姑娘白他一眼:“別打岔!你去聞孟小姐的吧!”

慧昱聽了這話一怔。他想,覺通跟孟悔明來暗去,不避人耳目,顯然已經造成了不良影響。他臉上一陣陣發燒,為覺通,更為芙蓉山整個僧團害臊。

申式朋卻像沒聽見似的,又向姑娘們吼:“你們別耍賴,我再逮著你們,絕對輕饒不了。你們快走!”

小姑娘們努著小嘴,轉身向山下走去。隻走了幾步,卻齊聲唱了起來:“哎大哥,大哥,你——好嗎?……”有個胖妞還回頭來了個飛吻。申式朋搖搖頭無奈地道:“這幫小丫頭,真拿他們沒辦法!”

慧昱這時問申式朋,見沒見一個外來的老和尚。申式朋說,見了,早晨一上班就來找我,說自己是飛雲寺第十二代方丈,今天從台灣回來上任,還讓我看他胸脯上吊著的貝葉經。我說,你從台灣回來,我們歡迎。你想在飛雲寺住下,我也可以幫著做做工作。可你要當方丈,那是大白天說夢話。如今的飛雲寺還是他們的嗎?是芙蓉縣政府的,是運廣集團的。他見我這麼說,就嘟嘟囔囔地走了。覺通說:“這個老東西太可惡了!要不是慧昱攔著,我非揍扁了他不可!”慧昱打斷他的話問:“申主任,他離開你,又去了哪裏?”申式朋說:“好像是又上了山。”覺通瞪眼道:“他還沒走哇?他真想死在這裏不成?”申式朋說:“覺通你可別動硬的,老和尚畢竟年紀大了,一旦有什麼閃失可不好。”覺通悻悻地搖搖頭,同慧昱走了。

來到芙蓉山莊樓前,覺通忽然笑著向樓上擺手。慧昱一看,原來孟悔正站在二樓的一個窗子後麵向他們看。覺通說:“慧昱你先回寺,我上去坐一會兒。”慧昱想開口規勸,覺通卻已急匆匆走進樓去。

慧昱獨自一人回寺,心情極其煩亂。想一想此刻覺通和孟悔又開始鬼混,他胸腔裏又像貯滿了炸藥,隨時隨地都會爆炸。離開停車場一段,山道上沒有人了,他對著山穀“啊啊”大叫兩聲,接著發瘋似地向山上跑去。他一步跨一個石階,將暮秋裏的合歡落紅踢得亂飛。

跑到羅漢榻旁邊,他筋疲力盡,隻好趴在那塊巨石邊沿上大口大口喘氣。也真是奇怪,趴了一會兒,那石頭的清涼傳達到他的身體,竟然驅走了他胸腔裏的戾氣,息滅了他的一顆嗔心。

這時,身後有人問道:“慧昱,你怎麼啦?”他回頭一看,原來是秦老謅正從獅子洞走來。慧昱轉身站直,擦擦汗掩飾道:“沒怎麼,我走得急了一點。老謅,你逛獅子洞去啦?”秦老謅說:“我見那邊有個老和尚,過去看了看,嗨,沒想到還是個老熟人!”慧昱馬上想到了雨靈,就問:“你認識他?”秦老謅說:“認識,當年我在法揚小學念書,他是法揚老和尚的侍者。他比我大五歲,綽號‘煙油子’。”慧昱問:“他在獅子洞那裏幹啥?”秦老謅說:“跟你師父一樣,在洞裏住下了。你看,他給了我錢,叫我幫他買一些吃的用的,我這就去。”說著,他晃一晃手中的鈔票,健步如飛下山去了。

秦老謅的謅:法揚(一)

法揚是飛雲寺第十一代住持,也是廟毀之前的最後一代。

他是東海縣人,出身富戶人家,俗姓莊。因為他娘信佛,他也就信了,上私塾上到十三,非鬧著出家不可,父母就把他送進了飛雲寺。老方丈花淨一看這孩子聰明伶俐,當即留下。後來,見他學佛參禪都不錯,就叫他當了侍者,收他為法子。民國十五年,就是1926年,老和尚得了重病,臨死把傳家寶給了他,他就接班當了住持,這年他三十八歲。

法揚升座之後,也想把寺院好好整治一番,但他遇上了亂世,土匪遍地,戰爭不斷,叫他難以應付。1927年春天,蔣介石領導的南軍也就是北伐軍打了過來,跟張宗昌的北軍在芙蓉山一帶交火,飛雲寺先駐北軍,後駐南軍,千僧鍋成了千兵鍋,糧食讓當兵的全部吃光,弄得和尚們吃了半年野菜樹葉。1928年秋天,大馬子劉黑七帶大隊人馬過來,在廟裏住了七天,又把這一年剛收入的租糧全部吃光。後來,這一帶安頓了兩年,沒想到,芙蓉縣來了個齊縣長,這人在西洋留過學,一來就貼出告示,要破除迷信,砸掉全縣的寺院。那時候全縣寺院有幾十處,齊縣長派人劈哩啪啦砸了起來。法揚實在沒有辦法,就去南京找蔣介石。在總統府門口跪著,聲稱如果委員長不接見,他就在牆上撞死。後來,蔣介石的秘書出來了,問他有什麼事,法揚就把芙蓉縣長砸廟的事講了。秘書讓他等著,他就去南京城內一處寺院掛單。等了兩天再去問,人家給他一封信,讓他回去交給齊縣長。他回來找到齊縣長,把信一交,齊縣長說:好,我聽委員長的,你回芙蓉山吧。回去後,飛雲寺果然沒砸,可是,全縣的廟已經砸了一大部分,其中包括屬於飛雲寺管轄的西山小廟。

法揚保住了飛雲寺,接著辦了一件事:辦學。當年金和尚不是在官湖建了一座精舍嘛,金和尚之後的幾代方丈都不在那裏住,隻安排幾個和尚看守。法揚去看了看,維修了一番,接著掛起“飛雲小學”的牌子開始招生,他親自當校長。他規定,飛雲寺佃戶村的孩子都可以來上學,一律不收學費,隻收書錢。這一下,芙蓉山周圍十幾個村的小孩蜂擁而來,編了八個班。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飛雲小學是“洋學”,開的課有國語,算術,到五年級再加自然、地理、曆史、公民,另外還有音樂、體育。我在家上過一年私塾,到那裏念的是二年級。我們那個班在大殿裏,正麵有佛像,塵土蓋得老厚,老師在西牆上掛一塊黑板,就給我們講課。老師有本地的,有從外地請的,都是男的,由寺裏發給他們工資。

有一位老師叫鄭孟群,二十來歲,曹州人。他教國語,多才多藝,還寫了一首校歌教給我們。我唱給你聽嗬:

我學校創辦迄今已有整三年,

芙蓉方丈發慈善歡樂捐學款。

竭力創辦曆艱苦為的我少年,

勤勤懇懇把書念不負我芳年!

好聽吧?反正我覺得這歌真好,這些年來我一直沒忘,經常哼哼。

那時人們都說,法揚辦了一件大善事。後來我才聽說,那時候國民黨政府有人提出廟產興學,就是要攆走和尚,把寺院辦成學校。這都是一些留過洋的人鬧的,像齊縣長那麼直接砸廟,是最激烈的做法。法揚在南京聽說了這事,心想,與其讓人家辦學,還不如自己辦呢,自己辦既能積德又能保廟。這樣,就辦起了飛雲小學。

飛雲小學一共辦了七年,來鬼子的時候就解散了。別的老師都回了家,隻有那個鄭孟群老師投筆從戎,參軍去打鬼子。聽說他在國民黨軍隊裏立了不少戰功,加上他有學問,抗戰勝利之後當了國民黨山東省長王耀武的秘書。沒過三年,濟南府叫共產黨打下了,他脫掉軍裝跑到了青島。後來還是叫共產黨查了出來,抓到監獄裏關著,直到1979年才放出來。放出來之後住濟南,他還記得飛雲寺的一些學生,寫信來叫我們去玩,我就約了十來個同學坐車去。到那裏看看,他頭發全白了,可身板還很硬朗。喝下半斤白酒,他指揮俺們這一幫老學生唱他寫的飛雲小學校歌,唱著唱著大家都哭,唱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