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繼續往山上走,忽見達戒背著包下來了。慧昱問:“達戒你要去哪裏?”達戒冷冷一笑:“去清淨地方唄。我可不願再在這裏背汙名!”慧昱說:“咱倆以前不是談過多次麼,不管覺通怎樣胡作,咱們幾個也要把這道場撐起來。”達戒說:“我已經撐了好幾個月,可怎麼樣呢?覺通不體諒咱們的苦心,越作越狂,越鬧越大,現在成了新聞主角,我怎麼能再跟他共住!”慧昱說:“忍辱嘛,忍辱嘛,‘六度’裏麵不是有這一條嘛。”達戒說:“忍也是有限度的,不然佛門怎麼還有怒目金剛?你能忍就繼續忍,我可是要走了。學兄保重!再見!”說罷,他向慧昱打個問訊,大踏步向山下走去,再也沒有回頭。
慧昱看著達戒的背影,心中充滿了憤懣和感傷。
他和羅彩玉回到寺裏,十幾位蓮友正提著包在天王殿裏鬧鬧嚷嚷,一凡和慈輝則滿頭大汗勸說他們。看見慧昱和羅彩玉進寺,一凡說:“當家師和羅居士來了,讓他倆跟你們說!”
羅彩玉走到門口,大聲向他們說:“怎麼回事?咱們是來念佛的還是吵架的?”居士們就七嘴八舌地說起來,總之是一個意思:飛雲寺出了這樣的醜事,哪裏是修行的地方,我們回城。一個中年男人說:“羅老師,咱們非要跟僧人攪和一起幹嘛?咱們回去搞一所居士林,在裏麵建佛殿,建念佛堂,不要再到這個寺那個寺!”一個小老太太說:“是嗬,我們的錢,為什麼要供養那些假和尚花和尚?我們拿去建居士林,讓咱們有一個真正的家!”羅彩玉說:“居士林,現在許多城市都已建立,咱們怡春市也可以考慮。但那是長遠的事,眼下咱們還是留下來,把這佛七打完。”慧昱接著說:“是嗬,請各位蓮友還是不要走。各位決定在國慶長假裏到這裏參加佛七,可謂善根深遠。怡春市第一次有僧俗兩眾集合在一起念佛,可謂因緣殊勝。希望各位珍惜因緣,培養善根,把這一期佛七做完。你們可以對某一位僧人的操行提出質疑,但他代表不了整個僧團,更代表不了偉大而聖潔的佛法!”
聽他這麼講,有的蓮友點頭稱是。羅彩玉說:“回去回去,大家都回去!”大家便跟她一道,回了寺裏。很快,念佛堂內的佛號又變得整齊嘹亮。
次日上午到了主七師開示的時間,羅彩玉向大家說,宗老有急事回了開封,現在由慧昱師父給咱們講。聽了這話,蓮友們一片驚愕。他們交頭接耳小聲議論,看上場的慧昱時,眼神都帶了些疑問。慧昱卻坦然大方,他向大眾深深一個問訊,接著侃侃而談。他講的中心意思是“創造人間淨土,淨化現實人生”。他說,“淨”表達了人類理想——真、善、美的統一,淨土則是佛教徒所共仰共趨的蘊含了真善美的理想境界。一個真正的佛教徒,既把西方淨土作為理想的歸宿,同時又應該努力奉行五戒十善,增長道德,淨化人生。《無量壽經》講:“善人行善,從樂入樂,從明入明。惡人行惡,從苦入苦,從冥入冥。”你隻有在現實人生中不斷增長善根,努力實踐菩薩行精神,為創造“人間淨土”,建設和諧社會而努力,才能讓使你的生命最終得到升華。
聽著聽著,蓮友們對慧昱由疑轉信,不少人一邊聽一邊頻頻點頭。
這時,孟悔正在半山腰等著覺通。
自停車場以下,至杏園桃園,有三百多米的落差,可謂峰回路轉,險處多多。在一個山道拐彎處,有一棵蒼老而粗壯的馬尾鬆,孟悔就隱身於樹後。
透過樹枝空隙,她看著腳下來回盤旋的山道,緊盯著上山的那些車輛。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臉上沒有了淚水,也沒有了表情,隻有一陣陣的秋風,把她剛剛變長了一些的頭發吹得微微拂動。
直到今天早晨,孟悔才打通了覺通的電話。她說:“祝賀你成了新聞人物。”覺通說:“等我回去再和你解釋。”孟悔說:“我不聽你解釋,也不希望你現在回飛雲寺。”覺通問:“為什麼?”孟悔說:“我不聽你解釋,因為你辦的事情我已經很清楚。不希望你回飛雲寺,是因為那裏正打著佛七。”覺通說:“打佛七我知道,你為什麼不讓我回去?”孟悔說:“佛七是淨土法會,你不能把一身穢氣帶到那裏。”覺通沉默片刻,說:“我一身穢氣,你以為自己就幹淨?”孟悔冷笑一聲:“我當然不幹淨,我也是一身穢氣。咱們這幾天都不要去飛雲寺,等到佛七結束再到佛前懺悔。”覺通說:“你什麼也不要再說,我這裏事已經辦完,現在就走!”說罷就關了手機。
流氓,這個流氓!他到處找女人鬼混,遭人綁架已經臭名遠揚,如今被人解救出來,卻又打算回山,人模狗樣地做住持了!
不能讓他回寺,不能。從開封請來的老和尚已經讓他給氣走了,是慧昱勉強支撐,才讓佛七得以繼續,讓那麼多人安安靜靜住寺修行。今天,我就是帶一身穢氣,也要做一回護法!
一股悲壯之氣,讓孟悔來到這裏,一站就是半天。
上山的車不時就有一輛。在山下都是小小的甲殼蟲,七拐八拐上來,就越變越大,最後帶著轟響從她腳下駛往山上。
終於,下麵出現一個銀灰色的甲殼蟲,把孟悔的目光吸牢。等甲殼蟲在山腰裏變成大螞蚱,她從高高的陡坡下去,站到了路的中央。
三菱吉普到她麵前,覺通帶一臉詫異打開車門說:“你在這裏幹啥?”
孟悔用冷冰冰的目光瞅著他說:“不是跟你說過了麼,你不能回寺。”
覺通臉上有了怒氣:“我是一寺之主,我想回就回!你快滾開!”
但孟悔不動,任憑覺通把車子開得幾乎觸及她的衣襟。
覺通刹車跳了下來。他抓住孟悔的雙肩惡狠狠道:“你真想跟我搗亂呀?”
孟悔讓他晃了幾晃,卻嘻嘻一笑:“跟你鬧著玩的,別當真。來,大和尚辛苦了,我開車拉你上山!”
覺通笑了:“嗯,這還差不多。”他把駕駛座讓出去,自己去了另一邊的車門。他知道孟悔以前跟姐姐學過開車,到山上還幾次開著他這輛吉普在停車場上兜圈子。
孟悔上車後,抬手捋了捋頭發,接著踩離合器,掛擋,啟動車子慢慢向上駛去。
覺通一邊看著前麵一邊指揮:“右拐。”“左拐。”“減速。”“加油。”……
車子在山上盤旋五六個彎兒,終於到了售票處。看見他倆,賣票的小夥子趕緊把攔路的橫杆打開。孟悔一臉冷峻,將車“嗖嗖”地開到了停車場。她打了幾下方向盤,做出要到一邊停車的樣子,接著猛一個回旋,讓車子衝出停車場又向山下飛奔。
覺通喊了起來:“孟悔你幹什麼?”
孟悔說:“不能回就是不能回,這兩天我陪你進城逛逛。”
覺通說:“逛個啥呀?你快給我停車!”
孟悔卻不停,飛快地打著方向盤在山道上下行。
覺通吼了起來:“你聽見了沒有?聽見了沒有?”
孟悔不聽他的,還是沒讓車子減速。覺通見他這樣,隻好伸出手腳打算製動。這樣,一車之主就不知是誰了。突然,前麵出現一個急彎,車子直直地栽到了崖下……
秦老謅的謅:法揚(二)
我是到飛雲小學上學才見到法揚。那時他剛滿五十,細高挑,有點塌肩,黃麵皮,一臉苦相。他一般不住山上,常年住在飛雲小學最後麵的一個獨院裏,我們見了他,都稱師父。每到星期六,師父都叫學生集合在操場上,他領大家背《總理遺囑》:“餘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國之自由平等……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他背總理遺囑就跟念經似的,一個字接一個字,句與句之間沒有停頓,學生學他,也像念經一樣嗡嗡地背。他不要求學生信佛,隻是一早一晚,自己到大殿裏叩拜。
不知從什麼時候,法揚掛上了一個女人。那女人三十來歲,長相一般,是官湖村的。女人一般不進學校,都是走後門到法揚那裏。那女人是有男人的,外號叫二馬虎。二馬虎在西山給財主家當長工,一年到頭回不了幾次家。後來知道了這事,就去法揚那裏找老婆,老婆躲在裏屋不出來。法揚跟他說,隨緣吧,隨緣吧。說著提了半袋子銀錢給他。二馬虎一輩子沒見過那麼多錢,就不吭聲了,就隨緣了,提上錢袋子就走。打這以後他就不管了,由著老婆跟法揚混,一混混了十幾年。到了土改複查,二馬虎當了農會幹部,突然翻臉要報仇,把法揚弄到千僧鍋裏煮了。煮了法揚,還跟他老婆繼續過日子。後來,那女人待他不孬,他中風癱瘓了,女人伺候他五六年,天天擦屎擦尿,直到他死。
法揚在官湖住的時候,是雨靈跟另一個飯頭和尚伺候他。另外還有兩個保鏢,都是俗人,會武,身上都有長短兩杆槍。法揚如果上山,就坐在一個大圈椅裏,找兩個人抬著他。如果去別的地方,都是騎驢。我見過那頭大黑驢,很壯,走起路來咯噔咯噔的,一點不比騾馬差。他騎驢在前頭走,後麵跟著雨靈和兩個保鏢。
法揚一年上不了幾回山,都是二當家的下山跟他彙報,他做個指示,讓二當家的辦去。過年,他也是在官湖。大年初一這天,他都要站到飛雲小學的門樓上,讓人抬一筐銅板上去,他一把一把地往街上撒,送小孩子押歲錢。小孩都去搶,大人都去看,這成了官湖一景。
鬼子來了,飛雲小學停辦了,法揚才上山去住。鬼子把飛雲小學當成了一個據點,整整住了四年。後來八路軍打到這一帶,今天遊擊,明天遊擊,鬼子撐不住,就撤到了怡春城。臨走,一把火把飛雲小學燒了。